我學習詩歌寫作的18年

我學習詩歌寫作的18年

文章邊建松 發表於 2004-08-09,12:38 pm

我學習詩歌寫作的18年
邊建松
自我介紹:1970年生, 1998年參與組織紹興龍山詩社。在《中華文學選刊》《詩選刊》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120多件,少量詩歌入選四川、香港、澳門、貴州出版的詩歌集中。辦公電話:0575-7215267。宅電:0575-7217786。聯繫bjs935@sohu.com
1、唯一的詩歌行動
86年,勁草和立波的關係很好。一個暑假的下午,他們來到邊村南源灣,我們正在吸溜吸溜吃南瓜。他們也吃南瓜。那一年,我16歲。這個冬天,大我6歲的勁草一放寒假就來找我,我們在一個被窩裏談天。我問他:“想象和聯想有什麽區別?”我問他:“《七發》是一個什麽作品?”從勁草那裏,我抄了牛漢、木斧的詩歌,我知道了朦朧詩和代表人物,我見到《春天最初的小路》這個外國詩歌集。我看到勁草和立波坐在同一長凳上讀從大學帶來的龐德、艾略特,我永遠記得這個場面,兩個男子並頭讀詩,這是世界上最美麗感人的畫面之一了。這一年秋天,我的詩歌在市報上發表。
87年,我高二,學校要組織一個文學社,一個叫許光達的同學來找我加入,我說不參加,要考大學,因爲大學才可以擺脫農民生涯。由此發現,我對詩歌的感情永遠若即若離,是因爲生活中我無法超脫。他從我這兒借走了《詩歌報》,這是我到現在爲止唯一訂閱的詩歌報紙,訂了半年。這一年,我獲得縣詩歌比賽學校組第一名,杭州的《浙江作家》給我寄來幾份報紙,我知道了蘇滄桑這個人。我給我大哥的同學在浙江文藝出版社的詩人張德強寫了一封信,他回了,鼓勵我。後來我又給他信,他一一回信,後來我不再寫信,因爲那段時間我不相信詩歌的力量,我相信生存不需要詩歌。到現在我也對詩歌的力量抱懷疑態度。寒假,我買了萊蒙托夫詩集,知道了對比可以造成情緒的激化,我背誦他的句子:“祖國和天國合二爲一。”
89年冬天,因爲身體原因高考落榜的我,和一群野蠻漢子到離家6裏的山村修路,從沒有勞動的我和他們一樣扛六七百斤的大石頭,我母親第一天給我烤了一個荷包蛋,我發現他們吃的都是蘿蔔絲,第二天我要母親也準備這個了。我憋著一股勁,希望到石家莊去做音像生意。7天下來,我得到了200多遠錢,這是我第一次賺錢。而早些時候,這年夏天,我大哥帶我去紹興,希望爲我找一個工作,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他給了我10元錢,我在紹興書店裏買了一本《現代詩選》。秋天,我一天上山下山挑柴24次,碼在院子裏,直到小腿發軟,兩年後我母親終於紅著眼說:“毛衣都可以擰出水了。”年關臨近,我騎著自行車去70裏外的高中同學水明家,他在浙師大中文系,書法已有一定氣候,他提到了許楓,我喜歡這個從來沒有見面的嘉興天才,不管他寫不寫詩歌,他都是我的朋友,過去是,現在也是,永遠都是。03年秋天,水明打了一個電話,說許楓在,許楓接通話說讓我去金華,我卻沒有去,因爲我的兒子和妻子要照顧,而且,見面又能夠怎麽樣呢?救自己永遠靠自己,這是《國際歌》唱的。
90年9月16日,我自己抗著一堆行李站在紹興師專的門口,班主任佘老師看著一腳褲腿高一腳褲腿低的我,說:“自己一個人來的?這麽晚?”10月的大學生詩歌比賽我獲得了第一名,是《魯迅像前》,作家沈貽煒老師興奮地評價說:“好多年沒有見到這麽硬朗的詩歌了。”我由此成爲文學社社長。我用稿費買了《葉賽寧詩集》、《浙江省地圖冊》和一包香煙。冬天,湖州師專的老槍和海鹽的高三學生葉俊民(?)來師專找我,老槍帶來一組詩歌,讓我很佩服。這些朋友都久未聯繫,可能已經成爲生命中的陌路人了。
不久,立波來學校作詩歌講座,我說起自己,他記得我。這個寒假,我和克平去了南山立波教書處,三個人在一張床上又緊又臭的擠了6天。我們站在朱熹題寫的“鹿門書院”前看滿山的枯萎的樹木說話,我們迎著社會主義的拖拉機在星光下朗讀。在嵊州,我見到宓可紅,還去了一個搞書法的人那裏,我感到藝術氣氛濃郁。實際上,藝術是要靠人來激發的,有立波和他們的朋友,藝術氣氛一定濃郁。我在長樂小鎮的書店裏居然買到了一本有關禪的書,實際上這本書影響我的生活。僅僅一本書就可以了,這本書可以開啓你的命脈,可以打開你蒙蔽的心眼。後來,我們詩社和他的民刊《白鳥詩報》作了一次合作,他用一個版面介紹小校友的作品,裏面還有一版是臺灣洛夫和廣州浪子的一個聯合宣言。我畢業的時候,學校宣傳部找我,說我和臺灣非法社團有聯繫,已經在公安局備案,要影響畢業分配,讓我寫一個檢討書,我很氣憤,抗議:“非法又不是違法。”但最終寫了一個4000字的《說明書》。由此可見,對政治而言,詩歌是荒謬的。也是這個冬天,我知道了海子和駱一禾,老槍介紹的,並且推銷這本書。我在北窗朝著大操場朗誦海子:“荒涼的山岡上站著四姐妹……”內心荒涼,我想起自己的家境。我之所以喜歡海子,是因爲他和我性命相近。立波多次說,在他朋友中理解海子我最深。
91年夏天,我用學校發的70元錢,一個人去了普陀山。在校門口遇到沈貽煒老師,他問:“一個人去?”他說:“回來好好寫點東西。”我先到寧波,到國忠處(他正在戀愛),我騎上國忠的自行車遊遍整個寧波。第二天第一次乘上輪船。我見到了大海,是渾濁的,灰暗的,有些地方是黃色的。我感到海風的涼爽,在7月陽光下也不熱。輪船上和湖南的一群大學生一起,他們問:“你一個人?”我眼熱他們,但只能一個人。登上朝天門,我還和他們在一個小山包遇見過,然後永不再見。他們的記憶中,也不會有一個穿著一雙紅色牛仔拖鞋,一條皺巴巴的牛仔褲南方山嶴的小個子。我一個人跟在團隊後面,一個景點一個景點走去,饑了就捧一個西瓜啃,到傍晚,我去一個飯店要了一碗面,3元才小半碗。夜色籠罩,我沒有住處,一個人坐在觀音岩的一個凹石頭上。我聽著百步沙的沙灘上男女追逐浪笑,然後聲音小下去沒有了,然後我聽著很久才有的一陣輪船發動機聲音,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我看著天上的星光一陣濃一陣淡,我忽然有一種曠古情懷,感到孤單,一陣淚就下來了。這個晚上,我胡思亂想,想象一個強盜出現了一個美女出現了,這是一個少年的心境。後來回憶,我發現海邊的松樹葉子又粗又短,觀音岩上沒有蚊子。到家裏,我只有七毛錢,後來我母親說,要去遠路給家裏寫信啊,但我不忍心拿家裏的辛苦錢去這樣揮霍。這是我唯一一次詩歌性的行動,但我沒有寫什麽東西,包括一篇遊記,我把這些東西沈在心裏。後來我終於在小說《王益平》中寫到遠遊的細節。

2、我體會到了命運
大學一年級的春天,我看了歐文斯通的《凡高傳》,我懂得了世界上必然存在傾身而出的孤獨的藝術家,那種血氣沖著我的頭腦,讓我有機會遐想我不可能的生存。後來,我讀到了《高更傳》。高更的勇氣更讓我佩服,他比凡高更徹底,但我只是佩服,我的力量只能照顧到我年邁的父母,而無法抵達藝術的真空。在歐文斯通的影響下,我找了他寫的很多作品。我看了宗白華的書,沒有印象。我通讀了施存蟄的《唐詩論稿》,喜歡他的解釋。我讀了司馬長風的《中國文學史》,知道一種文學史的寫法。我抄了文學期刊中的許多詩人的詩歌。我在中國文學史作家中居然找到上虞詩人!我以他爲話題寫了畢業論文。我在大學裏,認識了紹興詩人濮波,他當時走顧城的路子,但我不喜歡,後來他變了寫法,名氣比較大。96年,他到草塔來,給我在蓴塘路鐵匠鋪門口照了一張相片。98年11月,他,立波,王傳中,我,四個人組織了紹興龍山詩社,《野草》雜誌社發表了社員的詩歌,以後就再也沒有動作。
92年,我到草塔中學任教高中語文。在那兒我呆了七年,我把那個205室的住處叫“一個人的家”,讓大學朋友初明給我寫了一個橫匾。我朗讀了海子的幾個短詩,錄製了一個磁帶,後來送給報社的宣浩軍。一個畫家常來我這兒,喝我的酒,抽我的煙,吃我的飯,睡我的床。他給我畫了一幅菊花,說合乎怎樣怎樣的藝術規律,我不同意,說:“沒有心靈,就沒有好畫。”沒有這個朋友,我也許不會喜歡畫,後來我買了齊白石和張大千的畫冊,我喜歡齊白石的虛實藝術,我喜歡關於張大千和畢卡索比較的逸事。我喜歡八大山人,他讓我理解:情到深處的一種狀態——自虐。而我的答錄機裏放的是羅大佑和崔健,後來是喜多郎、大悲咒和恩雅,也有流行歌曲。我有三個書架的書,滿滿的。秋天,立波在我這兒編寫了他的第一部公開出版的詩集《折疊的月亮》,裏面有一首《幸福》,就寫我們兩個散步的事情。而我到十年後,才寫了《大河》一詩,這首詩是我第一次被大型刊物承認。第二年春天,立波路經我處去了北京做一個北漂人,我相信那個時間我們的詩歌一定存在互補現象,而他的《思念故鄉》等詩歌我以爲可以長久保存。
94年,我去了金華水明處,我們在7號樓喝了2瓶多竹葉青烈酒,都吐了。晚上,他帶我去一個畫畫的永康人那裏,我第一次看到油畫,我看到自行車和圓柱的組合,回來後寫了一篇文章寄給那個畫家,他可能忘了。我聽了羅大佑和崔健,並且愛上他們。我買了徐文長的一個小品集和黑塞的詩歌。從水明那兒我帶來了裏爾克的《杜依諾哀歌》和劉曉楓的《詩化哲學》,我抄了兩本《杜依諾哀歌》,一本給了立波。裏爾克的內心化寫作方法,讓我震動。後來兩年,裏爾克和海子成爲我最愛。以後,我陸續利用去紹興業務進修的機會,買了一些在南方小鎮不可能買到的書。比如梭羅、愛默生、卡夫卡、《孫犁小說集》、汪曾祺、張煒、張承志。那個時間,我無比喜歡賈平凹和汪曾祺,我類比他們寫了幾個小說,後來就不再寫了,因爲小說需要的不是思考和情感積累的虛擬,它取決於生活本身的流動;而詩歌的短小,恰需要足夠虛擬的思考和情感積累來支撐。
一個人在失去時間標誌的時間裏結婚了,這個人是我暗戀的大學同學。可能在95年,也可能在96年。從此我不敢設想過於美好的未來,而像朱自清說的踏實走好每一步。我在這些陰暗的日子裏,內心攪亂,我看著北窗外的桃花,紛紛亂亂,我相信了命運,去過幾次教堂,聽鄉民的頌唱,帶回來《聖經》。然後幾年,或者自己談戀愛,或者別人做介紹,終於,1998年,我和現在的妻子相見了,媒人居然是勁草。我想人世間的事情,真是奇怪,可能一切皆有定數。那個春天,我一天一封信,裏面是我編造的故事和詩歌。我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天空好好的,爬上計程車,就下起大雨,我想起毛澤東的一個詩句:“狂飆爲我從天落。” 就吼了起來。我未來的妻子傻傻的朝我笑,我理解這是一種認同。我把這個溫馨的場面留到《一場大雨》中去敍述。

3、我寫到了親人
在這段時間裏,我買到了昌耀和於堅。雖然我在93年左右就看和抄昌耀,但只有這以後我才理解他的《慈航》的奧妙,大約98年,我寫了《昌耀〈慈航〉讀解》。他們兩個人,加上海子,我理解了長詩。從時間看,昌耀 44歲左右80年代初開始寫,海子 22歲後80年代末寫;自述中看出兩個人的區別:昌耀說:“二十多個如水的春秋正是在那裏流失,只餘回聲點滴。”而海子則是:“我寫長詩總是迫不得已……出於某種巨大的元素對我的召喚。”因此他們的特徵就不一樣:昌耀屬於回聲/經驗型,海子屬於召喚/憧憬型。於堅則偏重昌耀的方式,可是他的表達與他的理念總是有一定的距離,相對昌耀的人生積累,他太年輕了。我認爲長詩有如下幾種類型:一是抒情型,如海子的濃質抒情;二是經驗型,太多了;三是思辯型,“內心主題”,裏爾克的,是現代詩歌的方向。我學習寫了裏爾克式的長詩《出現》;寫了經驗型的《1998年詩歌場景素描(八首)》;寫了濃質抒情的《李賀——寫作者如何把生活納入寫作》。我一直在類比大詩人的作品,沒有人指點,只是默默積累。因爲,生活對我來說,不是喧鬧的波浪,而平靜的過度。有時候我仰望鄉間高闊的天空,多麽希望回到淳樸的原始時代,沒有教學的壓力,沒有生存的壓力,大衆都一起爲集體的溫飽努力。
然後是漫長的婚姻之路。我在我妻子的縫紉店裏幫工,每星期有三個晚上,我乘1路車從草塔往20裏外的城關熨燙衣服。我常常想起巴爾扎克和他第一個情人縫紉女的故事。這個時候,一個朋友的話傷了我心,他說:“你可以拿出10萬元去打廣告。”我只有五千多元,而我的妻子只是一個小作坊,他爲什麽說這話?說明他不是我的朋友。我的心裏受到物質的擠壓。我對盲目優裕感的人們抱敵對態度,並且憤怒,同時也有一種虛無的感覺産生。我體會到這一種人生經驗,後來在《心境》的組詩中體現出來,這時已經到了01年了。1999年,我就到了城關的一個私立學校裏教高中語文,到現在呆了6年了。時間讓我驚醒,這麽快啊!我已經到了但丁說的“在人生的半途”。這段時間裏,我買房子、裝修、結婚、生子,還不斷經歷親人的離世。
遠途對我幾乎沒有影響。我只是內心裏渴望遠方的造物主,能夠趨向我,安慰我。我最想去的地方,西藏、新疆、內蒙古、雲南,可是我從來沒有到過。我只好收集一些旅遊雜誌、地圖,我把餘純順的三本書全買了,還好象對待大師一樣作了筆記。我還買了一本記錄中世紀蒙古生活的書,對其中一個跨過火堆的細節很感興趣。這些好象與詩歌無關,但我寫《拉美亞》的時候,用了一個原始讖語,就靠這種記憶。我只到過外省的上海,桂林,黃山,都是學校組織的。94年,我聽到了《阿姐鼓》,裏面高拔凜冽的聲音讓我著迷,我對重慶的學生說:幫我搞點西藏音樂。我看地圖,以爲那裏應該有這些東西。這你可以想見一個小地方的我,當時是什麽心情。但我也不是一個孤立的人,我有做豆腐的朋友,我有做襪子的朋友,還有一個解木廠的小老闆。他們都與詩歌無關,但都是我那個時代的朋友。我有時去他們家吃飯,有時他們到我的房間喝酒、抽煙、叉麻將。我不會叉。有一次,第二天我有一堂公開課,他們一直到淩晨2點還在叉,我發脾氣了,他們都走了,中午來向我道歉。他們都是克平的同學。現在我在城關,就沒有音信了,這種關係很脆弱。很多年輕時候的朋友像飛鳥,到你這棵樹上暫棲,但我願意把他們當作擁抱我這個石頭的流水,在我身上留下印痕。
我長時間居住的地方,一個是老家,一個是紹興,一個是草塔,分別是20年,2年,7年,最後一個是城關,可能永遠了。我不想對人生作太大的變動,安寧才是我的本分之想。我心安理得地教書,唯一一次變化是2000年,我感到勾心鬥角的私立學校人際關係對我這個不諳世故的人的壓力,我去考公務員,沒有錄用。我希望是到大學裏教書,那裏有學究氛圍;04年3月,我以爲機會來了,我的大學老師推薦說一個大學缺少一個中文教學教員,我讓他帶資料去了,可是一星期後的消息是:那個職業要博士生,已經有人了。我一直老實教書,把自己定位爲一個高中語文教師。我驕傲的事情是:我的同學中我最早評爲中學一級,而且是破格;我最早憑藉自己的實力沒有關係調到城關;我發表的論文比他們的總和還多;我最早申報評中學高級,估計馬上審批下來。我這樣說,意思是:我不是一個詩人,我只是一個渺小卑微的人,我在做生活中常人做的事情。我的朋友中有幾個爲詩歌不計後果,我常常給他們撲冷水。我說,詩歌只能是我們生命中的香煙,記得就抽,沒有就不抽;是生命中的暗影,只有你才能支配它,不能讓它支配你。
我在詩歌中寫到老家,是1999年的事情,那年我向學生介紹了艾青,忽然發現艾青的寫作秘密。他的散文化筆法,他的排比筆法,來自他的繪畫經歷!他善於捕捉瞬間的動態並且用靜態的文字傳達出來,只能用這個手段!於是我向學生做了一次下水詩歌寫作《鄉村景物》,運用艾青技巧的這些詩歌發表于《浙江作家》。我根本沒有寫紹興的詩歌,雖然畢業時車出紹興我淚流滿面,雖然紹興的日子我最無憂;但我寫過後來我到紹興的心境,我的那種虛無、憤怒和卑微。我在草塔,除了一次失敗的沒有承諾沒有結果的苦戀和無援的自我技術訓練,沒有什麽值得記憶。我當時寫到的地方是:西藏、臨安、楓橋、月亮。
我在詩歌中寫到我的親人,是2002年9月。那年7月,我的父親去世,享年77歲,他是因爲第二天想到我這兒,傍晚去掘番薯,落下一個低坎,頭向下而死。父親給我帶來了很多記憶:四次巨大的疾病,8個子女的哺育,求生的欲望。我一下子感到親人的含義:骨肉相連。卑微者誠實的愛,與城市虛浮的愛是多麽不同。我只說自己實誠的話,對世界不作高遠的估計;如果我對這個時代有過批判,那是因爲我看到我的父親不公平的艱難命運。兩個月後,我詩歌中終於寫到我的父親:“世界上再也沒有比父親對我更好的人了……”這裏,我想說:我只寫人性。現在,我自己也成爲一個父親了,想起人子人女,人父人母,一陣楚酸。
以前,我寫到詩歌中的人物,都是虛擬的。面對一個假印象說話,力量有多大呢?感情有多真呢?青春是白日夢,善於作無邊際的遐想。父親的死,我一下子成熟了許多。我想起魯迅也是因爲父親去世才成熟的。我一下子喜歡滔滔不絕的敍述風格,那是我閱讀陀斯托也夫斯基的收穫。陀斯托也夫斯基的每一本大部頭的小說我都沒有讀完(除了短篇《白夜》,我一邊讀,一邊聽配影大師邱岳峰的獨白),但我感受著他的滔滔不絕,並且在這種語速中找到迫切表達的內在動因。我一知半解地運用,但自我感覺很好。說起文風的影響,還有就是薩特,我從三聯版的《論藝術》中,笨拙地學到了作品與作者經歷結合的寫法。這些寫法成爲我評論的一個基本手段。

4、鼓吹自我發現
我的故鄉南源灣,春天油菜花開的時候,五裏寬幾十裏長的狹窄曲折山嶴,一片金黃。一條佈滿碎石子的小溪,二十裏流至安華水庫,然後緩慢折入浦陽江,最後出蕭山彙入波瀾壯闊的錢塘江。我是家裏的幼子,和兄姐年齡相差很大。母親45歲生下我,她羞愧難擋,幾次在摘秋桑葉的時候從高桑樹上跳下,或者走到冷水裏去墮胎。我是腳先出來,難産。這些對我都是一個刺激,大了當我知道這些事情,引起對未知事物的原初性質問。我相信一個人一生所要走的道路與他的最初記憶關係十分密切。我記得自己4、5歲的時候,喜歡坐在村口路邊的高石頭上看行人來往,設想如果母親年輕多好;還有是冬天躺在床上看著從瓦縫裏透過的光柱,我就用小手去抓攀。我靜靜地看世相,並爲虛擬事物著迷,由此可見。而水明,我們在91、92年常常談論到淩晨2點,說他4歲的時候端著小凳子坐在門口,看對聯“共產黨萬歲”的“黨”字,感覺這個字好,就用手去類比,後來他的藝術感覺非常好。農村孩子除了天賦和勤奮,沒有早期教育,他卻在大學裏獲得全國書法獎項,畢業後編寫《書法年鑒》。我從《尼采傳》中找到相應的證明,尼采幼時用手掌放到燈焰上去試毅力,別人都不敢,有此膽識才會喊出現代思想的第一聲:“上帝死了!”
小時候我很靜,我渴望現在也靜。我讀到胡蘭成自傳《今生今世》第一句:“桃花雖好,難畫出它的靜。”偏愛之心頓生。我可以一星期不出門外去找小夥伴山裏溝裏玩,看一本圖畫書。10歲那年,我設想了一個螞蟻王國,我也是其中一員,我覓食,尋找父母,尋找玩伴。現在,我也常在虛擬的場景中,設想人生況味。我交很少的朋友,而且都是30歲以前的;我以爲,朋友,一定是可以性命相托的。我可以自豪地寫下下面的名字:義勇、鵬飛、水明、立波、松海、戴學、國培、才旺。我們只是意氣相近,不關詩歌,而且他們中有的對我寫詩歌大加諷刺,以爲是走了一條彎路。但是,我永遠記得,每年除夕8點半,國培就從巴黎打電話來問候。我有事情,給義勇一個電話,他一定辦好,不管他在別人面前是如何呼風喚雨,怎樣飛黃騰達。我記得04年春節,我和戴學深夜坐在三角廣場的石凳上,兩個男人談家庭和育兒的碎事;03年7月,松海將我從夢中叫醒,讓我去他家討論他的仕途。98年,立波的生活發生巨變,內心迷惑,我勸慰他:“一切之前,不必驚慌。”我記得94年我把自己的全部積蓄拿出來給才旺,因爲他遇到了難關,我和他在司令台坐著抽煙。這是一種情誼,遠方的,不再見面的,一聽聲音就興奮的,朋友;上進的、不墮落的、不“海威”的、掏心窩說話的,朋友。我珍重他們。
這些人和事,不關乎文字,關乎心靈。我一直認爲,每個人都應該有一把鑰匙,哢噠一聲就將自己的心靈之門打開。92年,我讀海子,就認識海子徹底把自己的心靈之門打開了,立波說我是自然主義,和中國古典詩歌的精神有類似地方。94年,在讀基督教義的立波信中對我說起信仰,我還是認爲應該開掘自身,發現自我。但如何“自我發現”,是一個重大命題。那段時間,我讀葉賽寧,知道他用拼文字卡片的方式以求語言的新義;我讀拜倫詩集的附錄,知道跛腳對他的刺激;雪萊傳記中,我讀到“兩個加起來只有35歲的年輕人私奔了”。我從一些細節走近他們,讓自己設身處地體會他們的心境。97年,我在長樂小鎮立波處,看到三聯版的《海子詩歌全集》,從日記中讀到“高原的日子”一詞,跳了起來,說張煒在小說《家族》的題記“我在高原”,是經過多少日夜心靈的折磨體會到,而海子22歲就領悟了,這種直覺真厲害!黑龍江詩人馬永波似乎不承認海子的價值,這只是角度不同,他似乎沒有特爲關注過“自我發現”,雖然他的作品無處不在“自我發現”。
92年,我在一個小開本的筆記本上,斷斷續續地寫了一些思考詩歌的筆記。我記得的只有“傳統就是精華”的斷語,因爲凡是能夠流傳的必有它存在的理由。還有一篇講詩歌分類的,大致分爲草根、流水、空氣、光四個層面,分類標準是詩歌的質地。95年左右,我在給立波的信中,附上一篇《詩歌的十個詞語》,將表達方式混亂地歸納爲拷問、傾訴、遞加、複遝、狀寫、虛擬等,因爲四次搬家了,這些寫在備課紙上的東西,可能都遺失了。我隱隱記得在裏面的例句,雪萊和海子並存,大岡信和駱一禾對舉,我用這些方法整理自己的閱讀和思考。這些用藍黑墨水寫的稚嫩筆迹,一定在空氣中失去它們的青春力量。但喧嘩過去,波瀾不會平息,就像我在《詩意》中寫的:“遙遠而秘密的風聲傳到這兒/ 也會掀起巨大的內心波瀾。”我祝福孤獨的跋涉者,能夠得到美惠女神的眷顧。
一個時光中的小人物,可以發出多少大的聲音呢?即使他自戀自傲萬分,他的目光也不會超過十萬大山,十萬大河。我沒有發出像有些詩人一樣的喊聲:“詩歌啊,你是我的命本!”詩歌對我只是一個癡迷的遙遠的影子,它讓我沒有理由的接近,並且爲它無端的哭笑,讓我感到命運關口的造化弄人。04年3月在網上我遇到了一個像我一樣癡迷的女子YQ,好感頓生。YQ說:“詩歌平衡我的內心。”似乎喚起我陌生的如煙往事,那時,我已經一年多或者兩年沒有寫詩了,我在寫教學論文賺錢。YQ不是照耀我內心的3月陽光,但她一定是前世王國落下的公主。但是,我還是要對她說,能夠改變命運的,不一定只有詩歌。因爲從來如此,詩歌只是貴族的吟唱,無論薩福,無論李白;無論哪一個時代,無論在美洲還是非洲。我見到一本《法國當代五詩人詩選》,裏面的詩人都把自己的本職工作搞得好好的,業餘寫詩。詩歌只能是命運之外的東西,雖然你可以寫出詩歌的命運。我願意好運神常常眷顧她。

5、應該沈靜的年紀
04年,假如海子活著,他也40歲了,他會寫些什麽呢?難道還會寫“你迎面向我走來/大地微微顫動”的青春歌吟和“我已經走到人類的盡頭”的過激偏想?不,這個年紀,一切都應該沈澱下來,不動聲色如磐石,寧謐如夜空,那些人生投影的內心艱苦曆練,應該在詩歌中萌蘖甚至像鏡中覓花一樣真切。那麽多人經歷思念,說思念是甜蜜的、陌生的、痛苦的、焦躁的乃至是讓人發瘋的,這年5月,我體會到對YQ的思念,“思念你,直到我內心恐慌。”我一遍遍地記起杜拉斯《情人》中的這個句子:“我愛你倍受摧殘的面容。”我緊張地看著內心的痕迹,希望它不要偏離軌道,祈求心靈空間再廣大一些,能夠在秘密的角落容納永不在場的人物;這種心態讓我無所事事,憋悶,有一種墮落的恐慌。但是,語言的狂歡、心靈的張揚、盲目的暢想、對生活過於美麗的念頭,這已經不是我這個年紀應該具備的。所以當我看到一位35歲的詩人,還在偉大城市裏寫著“鐵的光芒、草原的淚滴”時,我是鄙夷他的,因爲顯然他的詩歌和人生是分開的,他是憑藉機巧在寫詩歌,而沒有把自己整個悲喜放到詩歌的平臺上,詩歌不能承受人生之重。這個十八年的回憶,如果沒有YQ對我記憶的喚醒,我也不會寫,因此,你也可以看成是獻給YQ的一個獨白,是遠方靈魂回應遠方靈魂的不在場的漫長對話。是YQ,讓我重新走到詩歌的青草地上,但我已不屑跳語言之舞了,我只專注心靈散步。是YQ,這個因敏感而脆弱、因執著而堅強的女子,當她把詩歌通過網路展示在我面前時,我就禱告不要發生的不要發生。這對我來說,只不過是柏拉圖式思念的重復;我希望我們永不見面,因爲我們只不過是命運安排的流星,此前此後彼此的天空從來都是靜謐的。
想起來,我沒有波瀾壯闊的青春;我的青春像一塊玻璃一樣平滑,像一塊過時的蛋糕一樣乏味,像一隻蒼老的劣狗一樣令自己動情。2000年,朋友們都在爲成家立業奔忙,這是一群30歲左右的沒有背景、缺少援助、自力更生的男人。這一年,我尤其平淡。我搬進了新裝修的130平方的房子,按揭分期付款,我再也不用城鄉往返。但我永遠記得那些鄉居的日子,稻田的蛙鳴,霜降的枯草,自得其樂的炒菜、吃飯、午睡、閱讀、騎自行車去10裏外的深山冷村轉悠。記得93年暑假,我和戴學各騎一輛自行車去鄰縣富陽,一出縣界,風景殊異,富春江的風煙俱淨、天山共色,讓人感到造化的神奇,不到50裏就有一爿別樣的景況;在簡陋的辦公室裏,我們在黑板上你一句我一句合寫一首《秋天》;我對著窗外的一棵粉紅桃樹和高大疏朗的皂夾樹,寫著給臨安的女子她所不能看到的《初戀》。溫去病說我詩歌向來沈重,是因爲這是生存逼壓下的産物。這些詩歌,沒有任何高邁境界,有的只是一個老實人的生存記錄,他將自己的心剖開,讓你直接看到裏面是黑的還是紅的。
這些年,音樂在我的生活中遠去,我的答錄機裏放的是兒子的童謠和故事,原來的音帶都抛在車庫裏了。我沒有寫過關於音樂的詩歌和文章,我很羡慕能夠把音樂精神導入文本寫作的詩人。我不大喜歡笨重傢夥搞出的聲音,聽不懂交響樂。我喜歡靈巧器樂的聲音,笙簫笛箏,本原的物質中産生的抽象音節,把抽象情思演繹出來。這是一個從空到空的過程,之間跳躍的一段就是需要填充自己的性命,對性命的感悟到什麽層次,對音樂的感悟就到什麽層次。有一次晚上,聽理查德的《致愛麗斯》,我驚訝於笨重鋼琴也能彈奏出輕快提琴的聲音,我一下子領悟到,音樂,其實只是聲音的高低緩急連斷,對我來說,它不關音符,不關樂理。實際上,許多人對音樂只是聽,遠遠不夠的;你要跟著音樂哼,哼出聲音的高低緩急連斷,你就懂了音樂。我聽《觀音咒》和《大悲咒》,哼出了兩種不同的心境,那種齊聲讚頌的唱和,讓人安然,俯身,景仰,融合。我以爲,中國器樂和自然的關係更加密切,最好在茅屋竹林焚香溫酒,遠離社會惡濁的關係,而我就喜歡這種滋味。
應該說,天象和內心有神秘的聯繫,一種情緒甚至一種思想也可以和一種天氣呼應。張承志說魯迅晚年的思想是漆黑的,我過了好幾年才悟到,那是對社會大希望而大失望的一種憤怒、悲哀。我仰望過湛藍的青天,也努力去眺望灰暗的空中的鴿子;我喜歡凜冽寒風中的星辰,也喜歡光潔如銀的月亮;我對雨水有偏愛,我多次有對黑夜的情景描繪。因爲我以爲詩歌只可以這麽寫,具備意象之美。但我看到戈麥詩歌中寫到天狼星,在昌耀的詩歌中看到“太陽是濃重的釉彩”“瀝青膠結”“一百頭雄牛低懸的睾丸陰囊投影大地”,在天涯網上看到一個叫aodaly的女子寫到“六棱形銀色彎刀”,既感到自身所知有限,也感到詩歌可以涉抵達廣闊的視野。這種智性靈光超越了常人所言的“意象”,它比意象更爲廣大。只有積累深廣的詩人,才可以這樣信手拈來皆佳處,從容不迫寓境界。曾經現代派的回地和我討論過意象問題。我的認識是:把生活中的原質貢獻出來,遠遠比苦心經營意象要突出。這也是昌耀詩歌的秘密,海子說過的“元素”。

6、對海子念念不忘
文字具有靜態性,而人的情思則是流動如光柱中的塵埃無緒。解決這組矛盾的辦法,列來有兩種,一是截取情思橫斷面,或者深入解剖或者拓展狀寫;一是順情思之勢寫來,之間穿插敍述和意象。20世紀以前的作品,大多是後者,這是因爲當時無論社會科學或者自然科學處於蒙昧狀態,也和當時小說中的心理狀態描寫相呼應;工業革命以後,尤其是青年人對現實的抱負和感受與農業社會大不同,藝術領域大多是前者,也因此形成衆多的影響我們當代的學說。我理解現代派的興旺,這是一個必然趨勢,但在中國,除了工業化的一個前提,還有就是交流平臺的有效搭建,這就是網路。網路中的即時交流,像閃電越過稀薄的空氣,直接把問題與答案呈現出來,給年輕人以創作的激情與表達的機會。2000年我接觸網絡,只是尋找資料,01年開始,我也趕上了這趟渾水,在各大詩歌論壇註冊遊蕩,讓往年的詩歌貼上去。03年,我再次感到詩歌的力量在減退,於是退出來,寫語文教學文章。
我在一本《世界文學》中看到薩福的《黃昏》,對那個牧羊童的形象久久難忘,我還讀到《雅歌》中的描寫充滿農業社會的氣息。這時,我已經把海子的詩歌全部讀了一遍,領悟海子詩歌中的奴隸、王的闡述,是往日時代的一種懷想和追憶。我深深喜歡這個落後于時代的詩人,他用這種方式與現代文明社會的不協調相抗衡,他的孤獨,既有來自性命的,也有來自外界的。他喜歡詩人的標準,不是西川式的以優雅文本展示的,而是直取性命的,是那種赤子情懷,是那種專注的、不計後果的行爲。他兩次去西藏,喜歡額爾多斯姑娘,與四姐妹毫無婚姻,然後沈迷氣功和幻象,孤獨中驕傲挺進,沒有現代文明的家私,我想起來就理解他,這種人本主義的生存狀態。在中國當代,那種直抒胸臆的方法,的確是落後了,但海子的價值在於,他復蘇了一個浪漫主義的傳說時代,他把處於文學史交接地帶的斷層彰顯出來,並且以自己無畏的方法成爲標本,他是曙光。我這樣說海子顯得無奈,但我依然認爲,海子不能在這麽小的年紀去世,即使卑微的命運沒有給他承諾星光大道,即使偉大的繆斯沒有給他愛情的甜美。我是我的兄長,我現在年紀比他大了,他依然是一個活著的可以稱呼的給我領路的兄長。
我背誦了海子所有的短詩,從詩歌中我走進海子的日常生活,西川的那個後記我讀了許多遍。我一直以爲,如果你走不進詩人的日常生活,你就走不進詩人的詩歌世界。有一段時間,我有海子的習慣和思維,現在也還有。海子的印度香,他讀過的書,他的善良和單純,他發明的幾個小口號,我收存了各種報紙懷念海子的一些文章。燎原的《海子傳》,我讀到了他的家鄉和北京的生活細節。黑陶的文章中我看到了他樸實的母親。我最希望看到海子的筆迹,我想知道他是用什麽筆寫出《太陽》的,是潦草的書寫還是清潔的書寫。前幾天,我知道了遼寧詩人韓忠,他告訴我海子和駱一禾的一些情況,我說我不喜歡海子擁有一個寫詩歌的妻子,而海子認識的女子,都是寫詩歌或者喜歡詩歌的,這是他的不幸。因爲對海子來說,生存的壓力遠遠大於詩歌的壓力。這個無法分清詩歌與生存的小哥哥啊!
我用讀海子詩歌的方法,讀其他的詩人;我讀一本詩集,必須找到這個詩人的傳記。我不承認詩與人是分離的,一個沒有生活理念的人,不可能有獨到的詩歌;我甚至極端的認爲,人比詩更重要。這也是薩特的《論藝術》把作品與經歷結合起來評價的方法影響我思維的原因。當一個人在混亂的日常生活中,他除了寫金斯堡式的嚎叫,就是對人類文明是一個諷刺。西川的散文寫過金斯堡,那時他已經年老了,聲音沙啞。假如一個老年人在你耳邊這樣叫,每一個人都受不了。因此許多人以爲詩歌都是年輕人的事情,一個40歲的男人還在寫詩歌,肯定是彆扭的。但我相信,藝術的天空是廣闊的,每個人都有表達的自由和權利,只要找到合適于這個年齡段的內容和表達方式。詩歌史上的青年太多了,並不是詩歌的幸運。北島還在寫,於堅還在寫,西川還在寫,很多40歲以上的人還在寫,我祝福他們。

7、高處的光陰是一樣的
記得博爾赫斯說過,寫什麽、寫到什麽份上都是命運安排好的,40歲的賈平凹在倍受爭議的《廢都》後記中也表達過類似的想法。我讀過肖復興寫音樂的一篇文章,說貝多芬窮其一生達到的高度,莫札特12歲時就已經擁有了。一切皆有定數,這是一個令人沮喪而悲哀的宿命念頭。許多詩人的開場白何其優秀,但上臺之後就呆板無所作爲,或者如魯迅所言成爲墮落的叛逆。我們看到許多人寫了幾年後,或者由於生活變化不多,題材狹窄不寬廣,或者表達膠結不靈動,種種弊端産生了。而且文學史的一個有趣現象是,很多大作家反來複去就是這個題材的擴展,比如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就是《人生》《姐姐》等的擴展;不斷重復自己,表達自己,連大作家都不能避諱。這給詩人的難題是;必須超越自己的命運。裏爾克的機遇是,他遇到了羅丹,並且把羅丹的雕塑手法轉移爲詩歌手法,提升了擬物詩的品位。平民海子沒有遇到大師,但他遇到幾位追求極爲高遠的好朋友,代表當時水平的《修遠》的駱一禾和《十二隻天鵝》的西川,他們詩歌的方向雖然不同,但彼此投挈珍重,而且見面的機會也很多,瞭解資訊方便。比較他們三個86年到89年的詩歌,的確有不少地方在呼應,尤其是海子和駱一禾,同時寫到青草、民間;海子和西川,同時寫過桃花,海子離世前幾天修改的就是桃花詩。但海子的桃花全是出自個人胸臆的幻覺,不同於西川溫情暢想的青春故事,這就是命運的不同。
讀海子的詩,可以發現1986年後大量出現“幸福”一詞。這是一個讓人重視的事實:中國詩人中,只有海子這麽多演繹了幸福的主題。只有潛心追求、不畏世事,把自己理想化的人,在完成自己認定的事業後,才能産生這種身心清涼的釋然的感受。他完成《土地》後,驕傲地寫道:“幸福找到我/說:這個詩人/他比我本人還要幸福”,孤獨的海子,堅強地爲自己的活著找到了理由。這個從安徽貧窮的小山村走出、卻歌唱“活在珍貴的人間”的浪漫主義詩人,沈浸于巨大的想象之中,稱自己爲黑暗之王而被太陽光芒灼傷,引發我們的很多心思。因此從人本主義的立場看海子,也許會使我們對海子本人以及海子詩歌作更深入的理解。幸福是人生範疇的。命運鋥亮的斧頭和詩歌凜冽的刀鋒之間的戰鬥,海子的風格何其像唐吉訶德,而命運向詩歌哂笑而過。
歌德在中年時候去阿爾卑斯山的息斯敏峰休假,寫了一首詩歌,當他80歲時候故地重遊,看到用鉛筆寫在牆壁上的這個詩歌時候,淚流滿面:“一切都將靜息。”你可以佩服大詩人的敏感和激情,能夠保持到80歲;昌耀在詩集後記中也表示,失去激情就失去詩歌的最終底線。但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語言的力量把歌德拉近了命運。丹麥思想家克爾凱郭爾的名作《恐懼與顫慄》講了亞伯拉罕向上帝貢獻兒子以撒,最後上帝以羔羊代替殺戮的故事。在摩裏亞山山頂,得到偉大指令後的沈默中走完了恐懼過程的亞伯拉罕準備好乾柴,絕望地用刀子面對在地上剛剛走入顫抖的以撒。我理解了一種命運旋渦,旋渦中不爲人知的力量使人無可措手。克爾凱郭爾想通過這個故事,講清信與罪兩個重大命題。接下來的情節是,這一對飽受恐懼與顫慄傷害的父子沈默地下山,“從那天以後,亞伯拉罕變得老態龍鍾,眼前一片黑暗,他再也看不到歡樂與愉快”。而以撒呢,“他們回到家裏,撒拉迎上前來,以撒已經垂頭喪氣,失去了信心。世上無人談及此事,以撒也從不向人提起他所看見的事情,亞伯拉罕更不懷疑有任何人看見過這一切”。
因爲立波喜歡基督教,我也看了幾篇類似的文章,但我卻以中華文化消化之,進入不了他講的信仰。我以爲,雲層之上是同一太陽,高處的光陰是一樣的。正因爲如此,我喜歡中國方式的解釋,這種解釋使我喜歡生與死,靈魂的在與無,禪意。92年我買了一本書,講人瀕死的心理狀態和記憶內容,我喜歡看埃及的法老咒語,喜歡神秘的宇宙爆炸和生命起源;我曾經相信人類來源於月球的說法,因爲那個書上講得信誓旦旦。我一度認爲科學使詩歌喪失了探索精神。但後來,我讀到賈平凹的《高老莊》,裏面他寫到了靈異現象,徹底使我失去了興趣,小說家的敍述不在生命本體的彰顯上,卻無端去描寫不可琢磨的東西,這怎麽可以呢?我一下子認識到,人的本體的重要性。關注自我的發掘,重視自身的變化,比遙遠的求知要牢靠。詩歌,它不能承擔科學的責任,它不是全知全覺的,它的力量只能在小範圍中體現。對於我,它就是表達自我思考的有效工具。你看,我對詩歌的看法不是來自詩歌本身,而是另一種表現手法,多麽有趣!立波不相信我的這個說法:詩寫到什麽份上,就是做人到什麽份上;雖然反過來不能這樣說。但中國傳統就是這樣,氣節重于文風,技巧寓於大道。現代派的詩人,你可以嘲笑我愚妄,但不能嘲笑天地間你要書寫的內容。就像吉林詩人老劍說的:不能總是寫灰的詩,也要美好和善良。;就像立波說的“爲光明和清澈發言”。

8、在高處用語言接住了神秘
我讀到穆旦詩歌是世紀之交,語文課本選了他的《讚美》。我認真分析了這個詩歌,以便舉重若輕地向學生解釋這個詩歌。從語言入手是領悟詩歌的最佳途徑。假如你已經讀過,就會感到這個紀實性的詩歌是如何被穆旦的激情之流挾帶入印象主義的境地;那些歐化的多定語的長句,是怎樣有效推動詩歌的展開。但穆旦翻譯的拜倫詩集,我卻讀不到拜倫的或穆旦的痕迹,可能作爲翻譯家的穆旦,他有意地以傳達內容爲重點、以介紹爲重點,從而偏離了詩歌的軌道。我讀到的翻譯,陳敬榮、馮至、李魁賢、王道乾、劉湛秋、《聖經》等爲上品。另外還有多少優秀的翻譯者啊,他們不被我重視,看來,一個翻譯家遇到情投意合的作品,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94年左右,我和立波的爭論集中在:他注意語言,我認爲語言是小道,進而以爲技巧是小道。我當時以爲語言只不過是自我發現的一個環節。那時候我已經讀過汪曾祺,他在加拿大講中國文化時提到一個十分有趣的見解:“語言就是內容。”這個可愛的中國老頭子說:沒有沒有思想的語言,只有語言不能表達清楚的思想。飽蘸感情的思想根苗,一定可以開出精美的語言花朵。許多詩人到晚期語言乾癟,是因爲沒有斬新的思想,沒有鮮活的感情,沒有神秘的源泉。這也是昌耀所擔心的。語言有繁複之美,也有簡拔之美,如蘇軾言:少時絢爛,老成則簡。語言有虛實之美,藏納之美。“神說,要有光,就有光”和“誰和我同享暮色的金黃然後一起退入月亮寶石”,同樣有內涵之美。
因爲語言可以技術化,更多的是屬於文本層面,是可以用意念來控制的。許多人說某詩語言好,其實是說這個詩歌用最適當的語言表達了最適當的內容。而許多有良好習慣的詩人,如馬永波,他不說某詩語言好,他一下子把握了詩歌形而上的成分,從中讀解詩歌。他評論我的《陽光洞穿萬物》,說在事物高處用語言接住了神秘。太重視語言簡直是詩歌之病,是古詩“詩眼派”的惡習。蘭波寫“O是藍色的”的時候,他一定是有一種奇怪的遊戲趣味,但這種語言的變異卻打開一種思考的角度和方向:詩也可以這麽寫。他提供了一種詩歌技術。我發現,遊戲語言其實也是一種極好的思維訓練。
我把梅豔芳的歌曲《女人花》列爲第一女聲,因爲這種聲音恰到好處地把內容全部傳達出來,一種滄桑、無奈的命運,讓人動情。我以爲海子的語言非常乾淨,與他自身的乾淨純粹是一致的;裏爾克要表達對世界的思考,只能用他的那種天使視角,體現在語言上,我們可以感知挪移用詞的方法和對事物間關係的探索力量。有人喜歡說語言是刀,劃破思想的果核,我以爲,語言只不過是思想的輪子碾過的痕迹,思想越重,語言就越注目。我讀《高更傳》,每每爲最後附錄的一段高更書信感動,雖然我帶現在爲止還沒有看到高更的其他文字,但我依然認爲高更文采非凡,而只有這樣的人,才敢爲自己的畫命名爲《從何處來,到何處去》。
可是那麽多人喜歡徐志摩。我以爲,像他們那一代詩人,對語言的認識僅僅局限在音節上,這是受古詩的影響,他們首先在詩歌節奏上打動人。但是時代在前進,我們對語言的認識要與時俱進。語言的功能,從古到今,第一是表達情感和思想,第二是修飾文辭。中間的分流我們不必瞭解,但最重要的還是第一點。這回到上面說的:人比詩歌重要。

9、詩人何爲
94年,我知道了海德格爾 “詩人何爲”的質問,當時,並沒有領會這4個漢字組成的詞語的重量。但因爲迷信一切重量級的人物,我抄錄了他在《世界文學》上的《林中路》,買了他的《詩與思》。如同一切操作性技術工作一樣,隨著年歲的增加,經驗依然如塵土拂面越積越厚,必然在內心留下回聲。到01年,我以“紹興第一種”的網名登上了當時名氣頗大的文學性網站“榕樹下”,恰好見到一次文學徵文大賽,我肯定也帖了應徵詩歌,應該有些反映,但畢竟沒有得獎。但我肯定用自己的判斷評價了詩歌,獲得一個評論獎,榕樹下還給我寄了幾本“榕樹下文集”算是獎品,這是我從網路裏得到的第一個免費午餐,此後我得到了更多的免費午餐,書籍、物品、發表、交友。我的大部分詩歌都是通過網路張貼在報刊雜誌發表;很多朋友給我寄來他們的詩集,包括美女紫衣俠、大名鼎鼎的詩歌網路闖將劉春和《詩刊》社的孫文濤先生,很多民刊也到了我手裏,從這裏我看到許多詩歌愛好者默默堅持的痕迹,他們不被主流詩歌界接受,但民間創造力的存在是不容抹殺的事實。這裏我體會到了駱一禾說海子在北京受排擠的心境。後來我看到辦“流放地”的馬文波的詩歌和翻譯,我很佩服,我認爲他也是一個才華卓著的詩人,是介於民間和主流之間的一個尷尬詩人。有一次,我在詩江湖貼了一個《閱讀於堅》的讀書筆記,那時于堅正好被沈浩波拉去做特邀嘉賓,他看到後,還給我回了貼,這是我第一次和外省有名望的詩人交流,雖然他回答地非常簡單,大概是:“謝謝。已讀。”這讓我興奮了好幾天。到03年,我還在各詩歌論壇和文化論壇像個獨行俠一樣遊弋。後來我看到榕樹下的一個詩人聯繫地址欄裏,居然有我的名字,已經讓我感到很陌生了。這以後,我從來都用真名,一個小人物,幹什麽還要神神秘秘的?
那時我發現有些大型雜誌可以通過郵箱網上投稿,就開始功利性地有目的的投稿。《作家》雜誌社給我回信了,雖然是退稿,但我終於可以平視這個刊物了;臺灣和馬來西亞的兩個網站居然把我的詩歌變爲繁體字,我看到自己另外一種字體的詩歌,卻發現好象不是自己寫的,好象一種字體的變化也影響了詩歌的品味,但我理解我一些作家爲什麽要在介紹自己時候都注上XXX是繁體發表。我熱愛北大精神,以爲“北大新青年”是一本書,就去了,見到自己的名字只是出現在主頁上,跟貼的人也不多,就沒有再去。假如哪一個網站給我的跟貼多,我就多呆一會。這樣就有一些詩歌發表在報刊,《中華文學選刊》《詩選刊》《詩潮》《揚子江》等,我感謝網路提供的這個機會,沒有網路,我可能一輩子也不會想到去給這些報刊投稿的,因爲通過郵局的費用很貴,而且我又不認識其中任何一家的編輯。有幾個雜誌社給我回信,說我成爲他們的培養物件;我就等稿費,有些3年過去了,可能永遠沒有了;有些給了稿費卻很少,這讓我很失望,我轉了幾個圈之後,就定下心來寫教學文章,那種稿費比詩歌高多了。我不是一個三心二意的人,只知道熱愛也要節制。
我認爲,寫作和發表是兩回事,承認和回音也是兩回事。寫作是表達和釋放自我,發表是證明和體現自我;但價值的觀念每個人不一樣,尤其得到白癡的千萬次回音,不如得到大師的一次渺小肯定。但是無論如何,低薄的稿費無法證明一個詩歌的價值。現在詩歌的稿費制度是以行計算的,沒有名氣的是每行2、3元,有名氣的是每行10元,這說明不了什麽。一部小中篇6萬字,至少有3600元,會寫一點的小說作者不用一個月;同樣力量的詩歌能夠獲得這個價值?詩人也要生活,即使一個月發表15首詩歌,每首40行,這個詩人的成績相當不錯了,也只能得到2000左右的稿費。一個普通小說家的稿費遠遠不止這些。我的文友海飛一個1千多字的故事,得到3千元的稿費。所以,用美國詩人默恩的話來調侃:“貧窮而聽著風聲也是好的。”高貴之中又是多麽無奈!

10、展示整體力量
手作爲與世界發生直接關係的要素,已經在日本作家清岡卓行的藝術隨筆《米洛斯的維納斯》中提到。這篇2000多字的短文向我們展示了一種思考:在這個世界上,殘缺是不可缺少的美,是一種根本無法彌補的力量,就像維納斯的斷臂,對作家的誘惑勝於其他。我理解這種心態,因爲他已經把斷臂的維納斯作爲一個整體來看待,添加了雙臂的維納斯反而對他是對完整的破壞。有關羅丹和手的一個故事,也再次進入我的視野。羅丹雕刻巴爾扎克像時候,人們首先注意的是他胸前的一雙手,羅丹毫不猶豫地斫去它們,說:“我要的是整個巴爾扎克,而不是這雙手。”這是我高中作文的一個材料,一直到我當老師,我才認識到,詩歌也有這樣一雙看似精美其實多餘的手。從文本角度講,執著一念的許多方式,都會無意造成要命的“羅丹的手”。
80年代末,我讀到的大多是朦朧詩,更多的是古典詩歌和50年代傳統的詩歌,加上當時的藝術導向是趨向概念化的,於是重視對突出形象的句子、辭彙的記憶,往往割裂了整個詩歌的文本,這也是一代青年人的通病。年輕人對世界看法的偏激,由此也可以從思維上體現出來。到90年,我讀葉賽甯和萊蒙托夫詩集,還是對其中的表達理性精神的詩句感興趣。當時我從大學圖書館中抄葉賽寧的資料,滿滿一大本,那些藍黑墨水的筆迹大概表示一個漸漸的變化;我開始從詩人生平理解詩歌,不再局限於句子本身。後來,我認爲讀詩歌,既要從詩人的角度理解詩歌,更要從詩史的角度理解詩歌。91年開始讀海子,我驚訝於海子表達的隨意而精確,他的一個詩歌的開頭“也好”讓我感歎好久:哪一個詩人這樣輕巧落筆啊!我思索:他爲什麽能夠這樣開頭?這個答案只能從這個詩歌的情感角度出發,那種看似不在乎其實刻骨銘心的情感。從海子開始,我逐步體會到如何讀解詩歌的路子。那時侯,我已經21歲,這是一個鄉下佬自己把握到的詩歌精神。
杜甫面對泰山,爆發出“一覽衆山小”的胸襟和境界,這時候他也是一個青年,同樣的年紀,性命的差別就這麽大,而我對詩歌的理解才剛剛開始。我也想居高臨下讀懂別人的詩歌,用詩歌表達出自己的聲音,我能夠打開這個開關,要到2000年,那年我把自己的20多個詩歌都命名爲《心境》。這8年裏,我在沒有人領導的情況下像恩格斯評價馬克思“在黑暗中摸索”一樣自己摸索,找到發現自我、表達自我的關鍵。每一個人處境不同,是因人而異的,對我來說,僅僅是用自己習慣的文本表達自己的生活狀況和心境。我以爲這就足夠了!哪一個文學史中的中國詩人不都是這樣的?李賀是這樣的,辛棄疾是這樣的,納蘭性德是這樣,我們紹興第一才子徐文長也是這樣。那時,立波正在鼓吹“高邁的詩歌”,他借用基督教的精神,“爲光明和清澈發言”,但我依然認爲他詩歌中最好的還是寫出命運的《還鄉》13章、《葡萄墨軸》和《光陰的故事》,他用他習慣的文本表達了自己的生活狀況和心境。
許多人假如還像我一樣對詩歌的突出句子、詞語迷戀而沒有從整體讀解,造成的惡果是詩歌表達時候也會無形中重視這些,影響詩歌整體力量的推進,這樣他就永遠進入不了昌耀式詩歌的大世界。他既不能體會昌耀 “前方竈頭,有我的黃銅炊飲” 的沈重感,也不能理解昌耀“善與惡的角力”的歷史感,他將永遠不能進入一個偉大詩人的視野,只能在大地表面飛揚塵埃的背影裏沾沾自喜。假如要我說一個詩人的事業,那就是把人民從大地失散的東西收集起來,至少也要把自己從生活中失散的性命收集起來。遼寧詩人韓忠說我的詩歌局限太大,我說我只能做後者的事情,因爲自己的生活實在太簡單了。但是,02年的《心境》,我已經把自己提高了一步,那就是,慢慢將自我圈子放到社會生活背景中,把自己的心境作爲一代人的心境來記錄。我也許做不到聞一多那樣“說和做統一”,但我在努力,因爲我找到了自己的路:平凡的生活著,細緻的體驗著,真實的記錄著。

11、寫作生涯
薩特把回憶自己的作品命名爲《寫作生涯》,裏面雖然充滿內心的進化,但無法掩蓋其貴族氣。92年暑假,在畢業等待分配的焦慮中,我完成兩個詩劇,寫在筆記本中;我後來一見到筆記本就寫不出東西,喜歡在白紙上寫,如果是信紙,我也要翻過來用,這個怪癖肯定影響我的寫法。我根據凡高和高更的故事寫了三幕詩劇《黃色小屋》,每幕以提奧的獨白開場,中間全部穿插他們兩個男人的心理獨白。你肯定知道,這是模仿海子的。我在一個二樓的獨間木閣子裏,頭上是被夏天太陽烤焦的烏瓦,瓦下是汗津津的我。那時我是多麽單純,畢業了,沒有關係也不去找關係,不知道畢業對人生有什麽影響只知道畢業可以賺錢給家裏了。假如那時我不在草塔古鎮,而是像我的同學初明分配到深山裏的陳宅小鄉,爲了改變命運,我走的路就會兩樣了。
我讀過很多雜七雜八的書,但許多書我沒有印象,閱讀的時候要學會自動過濾,把有用的留下,無用的剔除。我的記憶並不是很好,我對自己寫過的詩歌背誦不出來,蘇聯一個詩人可以把自己所以的詩歌都背誦出來,讓我感到驚訝。我讀過尼采的詩歌,以爲尼采僅僅是個詩人在德國歷史也有一席之地。我有泰戈爾5卷本,喜歡他的多神論卻不喜歡他的瑣碎。04年春天和回地、立波在一個旅館裏,我讀一個英國女詩人,我說這種清潔的表達和海子一樣。我看過狄蘭托馬斯的詩歌,只對其中幾個感興趣,對血腥的、暴力的詩歌,我沒有去看;我不需要這些場面來滿足自己的表達欲望,但是同樣寫到“骨頭”,海子的我就喜歡,因爲他是帶著死亡也愛著的心理來寫,不像托馬斯的自然主義描繪。立波在一篇文章中說中國現當代四大詩人,應該是艾青、昌耀、駱一禾、穆旦,我也以爲這四個人對詩歌具有建設性的意義。但我只系統的讀過前面兩個,後面兩個唯讀過一點點,我很驕傲,因爲這裏有兩個浙江人。對穆旦,我往往和裏爾克聯繫起來,穆旦是人間的裏爾克,裏爾克是天使的穆旦,但是穆旦寫詩歌的時候年紀太小了,厚度不夠。
立波對我說過:知識與智慧是不同的。那時侯大概在93年,大家都年輕,還在討論藝術問題。現在大家都因爲生活而分開,電話裏也討論不到什麽東西。更何況,國家和民族、政治和經濟、公德和良心、歷史和命運,太多的共性之間把人的個性削弱了。全球化和地球村的夾縫中一個人寂靜而寂靜的寫作,已經是奢侈的行動。我在這個文章中提到許多人與事、作者與作品,並不是爲了顯耀自己,因爲這裏有的是傷疤,而我沒有暴露傷疤的癖好。這是一個平常人的傾心獨白,屬於我自己,也屬於天涯,屬於天涯的那些朋友。現在我要匆匆結束了,在不能決定一個最佳的謝幕方案之前,我這樣做是正確的。
(04年6月14日始,04年6月30日完)
(給YQ,給立波,給天涯一切熱愛詩歌的朋友)
邊建松:浙江省諸暨市天馬學校教師(郵政編碼311800)。
http://www.ywtd.com.cn/mypage/mypage2.asp?pid=74
邊建松
耕詩家
 
文章: 43
註冊時間: 2004-08-09,7:52 am

文章辛旗 發表於 2004-08-11,10:44 am

謝謝邊建松詩友提供個人十八年的寫詩生涯經驗
非常珍貴
讀詩就是讀心
辛旗
顧問版主
 
文章: 1132
註冊時間: 2003-09-23,4:05 pm

文章邊建松 發表於 2004-08-13,3:53 pm

謝謝!
邊建松:浙江省諸暨市天馬學校教師(郵政編碼311800)。
http://www.ywtd.com.cn/mypage/mypage2.asp?pid=74
邊建松
耕詩家
 
文章: 43
註冊時間: 2004-08-09,7:52 am

文章莫問狂 發表於 2004-09-12,10:37 pm

偶然間看到邊建松老師的十八年寫作經驗,很是感動,其中引述的一些內地的詩句都有清新的特色,而非台灣一昧追求艷麗,拜讀了,祝安好 :)
莫問狂
戲詩家
 
文章: 236
註冊時間: 2004-06-27,7:09 pm

文章卡洛斯 發表於 2005-02-11,10:51 am

拜讀邊先生的文章
對裡頭許多誠摯的,不虛矯的真心之言甚表認同
尚未對中國詩歌界的過去與現今有深入的了解
但台灣自恃白話詩歌的發展時間較中國長
而產生的許多與詩歌本質完全相異的光怪陸離的現象
那些都是沒有權炳的類似吾輩的詩歌愛好者深深厭惡與痛心的
感謝網路能讓我有一睹邊先生文章的機會

這是我的新聞站 pchome 名稱;某個境界
卡洛斯
卸任副版主
 
文章: 40
註冊時間: 2004-07-27,5:10 pm

Re: 我學習詩歌寫作的18年

文章樵野 發表於 2008-08-23,10:24 am

很多废话!
樵野
尊詩家
 
文章: 264
註冊時間: 2007-01-29,11:58 am
來自: 遵义

Re: 我學習詩歌寫作的18年

文章杯中冲浪 發表於 2008-10-03,5:34 pm

太长,以后再继续看,问好了,感觉和我有许多共同点。
杯中冲浪
耕詩家
 
文章: 39
註冊時間: 2008-04-13,11:26 am

Re: 我學習詩歌寫作的18年

文章blues0522 發表於 2011-11-27,11:01 pm

佩服不已
小弟只玩了三年 就意興闌珊矣!
blues0522
戲詩家
 
文章: 237
註冊時間: 2004-03-26,12:54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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