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散作絕─楊誠齋詩偶拾

版主: 阿鈍

行散作絕─楊誠齋詩偶拾

文章阿鈍 發表於 2003-08-16,2:35 pm

女鯨學園留言板熱烈討論鄭愁予酬香港科大圖書館前館長周敏民一詩是否為佳作一事,有北京人者認為正詩有經營普羅之蓄意。惟詩人是否蓄意經營普羅,開拓詩國邊境,往往需要數十乃至上百詩篇才能識其印記,光憑一詩,尚難明證。詩本來有普羅與精粹兩端,深於精粹如蘇東坡有時也想做做竹枝詞,杜甫也有順口溜呼口號的時候。詩人下筆要取那一端,首先是對語言邊境那一條線的存在有高度自覺。我心裡先想到楊萬里,且說幾句。

 1
楊萬里詩常語出清真,行散作絕,例如某日因夜熱難寐而姑負眠床,先是怪雲嗔月,後是罪責詩茶魔祟,一夜咕噥,自問自答,反復遷移之間,已連吐七篇,讀來甚覺老人家宅心無聊又無雜,教人莞爾。其中「華胥是誰國」和「一武到無何」兩句,似把睡眠當成一場戰事來打,尤其有趣:

〈村店竹床〉
 村店事事無,秋熱夜夜至
 一張好竹床,無人將去睡。

〈問月〉
 月色幸自好,元無半點雲,
 移床來一看,雲月兩昏昏。

〈又〉
 月入雲中去,呼他不出來,
 明宵教老子,何面更相陪?

〈將睡〉
 老夫豈不眠,只是眠未得,
 若到睡思來,華胥是誰國?

〈二〉
 一更打二點,夜夜此時睡,
 今夜當此時,不睡緣底事?

〈三〉
 已被詩為祟,更添茶作魔,
 端能去二者,一武到無何。

〈四〉
 睡去非不願,熱來無奈何?
 蒙渠致西爽,為汝守南柯。


 2
行腳萬里,得詩上萬,且能將溪山行旅看作棋局而作「正入萬山圍子裡,一山放出一山攔」的楊萬里,常在自然裡得託寓象徵之思自不待疑。但有時他也明白自然歸自然,詩心歸詩心,兩者之間毋須相涉,所謂的歸真返僕便是自覺脫去干預,純粹著意於物之呈現。〈楊二渡三首〉之一

 春跡無痕可得尋,不將詩眼看春心,
 鶯邊楊柳鷗邊草,一日青來一日深。


表明詩人在春臨之際的自處之道:春天就是春天,有痕無痕莫從詩眼去看,甚至不必人為地去尋其意擬其心,凡肉眼所見,盈耳所聞具是存在。問題是,對於詩心旺盛的創作者來說,這種自覺的不干預態度,其實也難持之到底。同一首詩之二

 兩日山尋儘野花,今晨水眺始桑麻,
 春風嬌得千垂柳,恰恨身才(材)箇箇斜。


分明是春意撩人,前首說無處尋,這首說連著兩日去尋,詩人實無意置身春事之外,你看他喻柳為嬌,又言涉身材,說是擬人之法,實為不得脫解遂自為前戲。之三

 柳見風時舞便輕,解將袞遍趁鶯聲
 道他誇逞腰肢著,風罷元來倦不勝。


更冶動得將靜態的圖畫轉換為的春之祭舞,詩人甚且在鶯聲裡解衣奔去,意圖比腰逞技。至此可知,春心與詩眼兩相浸潤,處處有跡,如何分得?即使視為同一,也並非不可!

 3
詩人身被社會與文化框架,自然與詩,終究仍有藩籬。楊萬里〈題廣濟圩三首〉寫乘轎過圩,滿目浮光,若臨東皇御園,不覺心馳於外。之三云

 桑疇一眼鬱金黃,麥壟千機綠錦坊,
 詩卷且留燈下看,轎中只好看春光。


春光之詩與書中之詩正相妨礙,「只好」兩字表達了詩人的勉強不耐,可見轎的象喻並非無地自來。它包含多種空間:既是詩人之所乘,也是內外相涉的障蔽。詩之為物,描述(也突破)了此中限域與圖象。

 4
詩人除了從有限窗框以詩眼一窺造化無限巧工之外,他還有逃出界限的辦法。〈宿橫岡〉寫詩人在柳思花情雁行鶯聲之間,乾脆買酒品蔬,一醉揮去春思,「造物相撩莫管渠」。酒可脫身,楊萬里於此頗有深造。〈新酒歌〉自序說官酒可憎,乾脆自釀兩缸,一曰桂子香,一曰清無底,風味冷冽,其歌曰:

 酸酒虀湯猶可嘗,甜酒蜜汁不可當。
 老夫出奇釀二缸,生民以來無杜康。
 桂子香,清無底,此米不是雲安米,此水只是建業水。
 甕頭一日遶數巡,自候酒熟不倩人。
 松糟葛囊纔上榨,老夫脫帽先嘗新。
 初愁酒帶官壺味,一杯徑到天地外,
 忽然玉山倒甕邊,只覺劍鋩割腸裡。
 度撰酒法不是儂,此法來自太虛中,
 酒經一卷偶拾得,一洗萬古甜酒空。
 酒後若要嘗儂酒,先挽天河濯渠手,
 卻來舉杯一中之,換君仙骨君不知。


誠齋釀酒的動機在於「官酒可憎」,此說或可指為官酒粗劣,乃至不如酸酒虀湯,也可能是暗喻官場粗俗,無可觀可念者。無論如何,釀酒一事顯為意欲擺脫現有框架,自造奇境。第七八兩句說釀酒原料甚為平常,並非仙品。九十講重要的是一日數巡絕不倩人的獨詣之功。十三、四句說初試己釀,猶有官壺之味,但嘗到底則全然脫去舊有,直入域外。十七、八、九自述釀酒之法來自虛空,妙手偶得,無法可度。最後四句說此酒之豐美,只待有意洗去俗手,換來仙骨者。就釀造過程所需的精心獨到來說,誠齋釀酒一如釀詩,獨運之處已脫造化之胎。讀詩若如飲酒,自有天河灌頂,沖蕩內外。至於官壺,不提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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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漂流夜

文章阿鈍 發表於 2003-08-21,12:52 am

北京人兄說「普羅語言與詩的精淬並非相互排除的。語言只是一種工具;普羅也可以表現精淬。」我當然是同意的。簡樸的結果常是精粹的結果。楊萬里說他釀酒無法,偶得酒經,桂子自香,清則無底。看花時說:「須把乖張眼,偷窺造化窮,只愁失天巧,不悔得詩窮。」怎麼個天巧?你看他折梅時又說:

 初愛寒香一朵斜
 又逢奇朵出高丫
 折來折去花多了
 忘卻前花與後花


那個忘卻,可是捨去了初愛和高奇之後才得的呀!簡樸之後,花無有前後高低,只是繽紛一片,普羅精英,人人可折。可畢竟到這地步,仍是有初愛、逢奇和忘卻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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