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冬詠歌集》是零雨第四本詩集。收錄她1996-1998作品。我很喜歡《木冬詠歌集》的封面,牛皮色壓紋略厚的紙,墨綠且遍生小小棘刺的書名,像是深秋空原上細細的樹枝,右下方一棵皴炭如塔的大樹,樹下是好微渺一個看不清細節的人影。那人彷彿是仰望著的。仰望著什麼呢,在那深深的樹陰之下?
我對她的詩不熟,在此並沒有打算作一個貫串式的觀照。我想談一下的是這本詩集中的一首詩,〈父親在火車上〉,佔了六頁多一行。我願意相信這樣的排版是刻意的,此詩結尾說:「我要進入樹林 / 以黎明的光速 / 霍霍如閃電-- / 從一片樹林 / 到另一片樹林 / 以及 / 另一片樹林」,最後的五個字,便孤單地落在一頁,後頭緊跟著巨大的空白,格外使人感受一種曠冷的氣氛--而這,就是這本詩集給我的印象,冷的,有些硬度的線條,零雨的感性是包藏在殼中的。她不是那種一觸即融的抒情。
〈父親在火車上〉毋寧是一首命運之詩,孤父與孽子的角力。開頭,詩人使父親置於盲聾,置於流放,且同時置讀者於窒悶之中:
一塊剪裁的黑布
捆紮你的雙眼
而木塞,嵌入你的耳朵
你到懸崖
以一根粗劣的繩索墜落
但牛羊又將你驅趕
到對岸的樹林
樹林裡走出一排軍隊
子彈上膛,你揮帽
向他們敬禮,手撫胸口
微弱的呼吸
突然,關上燈的黑暗中
火車開了,載你到遠方
永不停留的旅站
這裡沒有任何清晰具體的敘述。我們看見的是一連串畫面,跳接,拼駁,一個單薄的人影(是父親!)被阻塞,被驅趕,他只有「微弱的呼吸」,撫著胸口,遙對時間廣袤的射程。零雨不是要讀者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是小說的責任?),她是在提示。提示本身象徵著一種有計劃的阻斷,如黑布之後透過小孔凝視搖晃的世界,如收訊不良的竊聽﹔但是,計劃性的阻斷卻可以造成另一種效果,在被看見的片段與片段之間,那不可知的沉默使人沉思,同時使可見的部分如強烈曝曬般散發光暈,彷彿夢中的視野。「突然」,零雨以一個轉折性的詞彙,再次提醒我們父親是身不由己的,一種拋擲與黑暗的情境,同時告訴讀者,詩的進行將進入另一個階段。
然後,凝視著父親的「我」出場了。「啊父親,你遞給我黑布 / 它像一條小船,被我丟棄 / 在故鄉寧靜的溪流」,在火車啟動之後,詩人裁接的不是旅程的風景,而是一個自己把父親的物件丟棄的畫面,故鄉寧靜的溪流邊,棄置著黑色的小船,父親遞過來的苦難,或者某種可以之到達父親的世界的憑依﹔因為「我」是如此棄絕了父親(以象徵的操作),原本應當非常親密的關係遂成為「當火車經過 / 兩條不同的軌道 / 像冷漠的兩個人 / 在比陌生還寒冷的天氣中 / 背離」。這是詩人筆下的「家變」,沒有細節,只有象徵和氛圍。
即使父親已經在一片黑暗中,被載運到遠方,「我」仍然凝視著父親,以及父親的驚悸。「但你永遠看不見了 / 除下黑布,你還是看不見 / 即使黑暗如此驚怖 / 即使此時 / 你以為可以喘息了」「你為何流下淚 / 又將淚放在我臉上」,音節黯然,簡潔,如壓抑著莫大的情緒,盲視的父親永恆地失明了,在時代的苦難,命運的磨折之後,傷痕已深入生命,成為不可拋割的病症。以為可以喘息卻流下眼淚,而這眼淚又傳遞到了「我」的臉上,正如那一條丟棄的黑布,在褪色的過去靜靜漂著。只是這次,沒有把父親的淚拋回故鄉的河流。
啊父親,你聽一聽
那淒厲的聲音:從懸崖
底部翻起,竄過樹林
因為被黑夜刺傷而暴怒
而快速俯衝,切開岩石
那聲音,你是聽不到了
那聲音是什麼?是死亡的召喚,還是「我」裂帛的呼喊?詩人加快音節的腳步,順序安排大動作的詞彙,翻竄,俯衝,切開,淒且厲的聲響哪--是不可抵擋的憤怒與悲慨,但父親是聽不到了。「寄居在每一個故鄉之中」,那最初且最終的記掛,離開中的父親其實是在黑暗中不斷返回故鄉,以他脆弱的心神。但是,列車已進入末程,越過最後一畦水田,陌生的平野逐漸開展--
父親
我在等待
以目注視
前方的樹林
並且推測
它的廣袤至無限
必將有一人來到
啊,必將有一人
從未可測知的一片樹林
來到我的跟前
指給我一條更廣闊的道路
我以為是你,父親
但不是--
我已把你遠遠拋下
你在你的旅程,而我亦有我的旅程--「父親,我在等待」,詩人以口吻堅定的四字詞彙展開,逐漸加長,而語調亦逐漸放緩,研磨為幽長的期盼--必然有一人將指給我更好的道路,而「我」以為那就是父親。情感的甦醒,這已不是兩條相背離的鐵軌,它們嘗試著靠近,交通。那或許只是一個時光的錯神,恍惚,再看清楚的時候,父親的火車遠遠開走了……,不,是「我已把你遠遠拋下」。超越了父親的步伐,「我」的旅程終於將變成孤單一人,如同父親。詩人的感性至此才痛苦地展露,而前面整個是帶著距離的描述﹔惟因前半部的清疏,才襯托後半部情感的暴烈,而且仍有一份克制,不是一觸即融的,像是淒厲的呼喊逸入樹林深處。
父親的旅次是無明,失聰,「永不停留的旅站」,而「我」卻是以黎明的光速進入樹林,「我要下車 / 在前方的那一站 / 我要奔跑 / 在未可測知的那一站」,越過了父親的身影,替代父親奔向遠方,且要進入樹林,無數的樹林,父親曾被驅趕到達的樹林,父親未曾探測過的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