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能詩作的市民性格——以〈主婦詩人〉等詩為例

[林德俊]

◎林德俊

初識徐國能的詩作，是在第二屆台北文學獎作品集讀到他的〈主婦詩人〉：
不曾入詩 不曾忘記

早晨醒來，晴
我知道昨夜死過
陰暗的鄉愁如藤蔓滋長
有花葉在傷口 窗外
有伸至無限的藍

孩子上學了 他們會長大
也許精於數算曆法 喜唱遊
但無法躍過 每到早晨
從我的鄉愁裡長出淹沒一個母親的
沉默沼澤

他們會長大
也許和我一樣懂得了這些
在某天

報紙在說話 絮聒城裡的不安
國界外戰爭的砲聲後有我匿名的詩
丈夫仍熱戀著騎馬打仗的童年
留給我
家

按下洗滌 漸漸褪色
暴風雨中的名字般
自己在鏡中愈來愈淡
孩子不會記得，情人也不會
即使遺憾 也不能
在脫水後添加柔軟時間的因子
生命不耐漂白

午餐

散步到很遠的河岸
新規劃的公園禁止野餐溜狗腳踏車
但不禁止死亡 枯籐老樹下
抽煙的老人 下棋的老人
無事怔忡的老人
不愛喧譁 而寂靜已經
來到 且親吻
提早降臨的黃昏

新聞和連續劇間是洗碗
氣象充滿水聲，但不是雨
油膩的主題曲沖也沖不盡
在心的唱盤上殘留

照例要在圓月的寂靜裡枯乾
再用濕潤與香氣為尸首做最好的復活
男人享用並嬉笑我循環的邏輯
辯證歲月

孩子睡了，他們不懂我的詩
也許有一天會
有更好的句子 有我已不懂的夢與星光

拉緊被子 我知道
今天活過
在破碎的句子裡

不能入詩 不能忘記……

這是一首質樸動人之作，寫實程度，令我一度以為作者是位中女婦女，這首詩不炫技，不刻意雕琢奇險的意象，不做過度的語言裝飾，結構穩重，節奏舒緩，有一種不疾不徐的自在，可謂平易中見深沈。觀諸這幾年徐國能發表的詩作，大抵都符合以上所述的這些特色。
在關懷上，陳義芝在評審感言中說〈主婦詩人〉「表達社會結構普遍存在的女性經驗」，若把其他的國能詩作納入討論範圍，則這句話或可擴大為「表達社會結構中普遍存在的生命經驗」。此類詩作佔了國能詩作很大的比例，如〈卡式生活〉、〈退休生活〉、〈在橋下〉、〈土地上〉。

未來世界‧卡式生活

插入儲值卡搭捷運通往明日
插入電話卡對機器冰冷說出相思
插入金融卡提領前半生的意義
插入信用卡預支後半生的空寂
插入健保卡聆聽心臟雜音與生命的密談
插入會員卡以量販價購買生存的必需
插入影印卡在心田複製一首少年時代寫的詩
插入保全卡開啟滿屋交付荒涼保管的夜
插入網路卡撥接文明記憶的神經中樞搜尋失落感
插入國民卡確認國家領袖主義
插入自己流動於氾濫的人群
插入對上一個世紀的懷念在無夢睡眠中

然後 抽出
空白 抽出
空白 抽出
空白 插入
抽出
空白



【卡式生活】
〈卡式生活〉狀寫現代人生活與「卡」息息相關，各式各樣的卡表面上有著便捷、科技的含意，在此詩中，先進的迷思被嘲諷式地揭露出來，金融卡和信用卡隱喻著過度消費，健保卡並未增進健康，影印卡留不住消逝的美好事物……。藉由眾卡所展開的生活樣式，似乎是更加進步了，然而這種進步卻解救不了空虛的心靈（插入信用卡預支後半生的空寂）與脆弱的身體（插入健保卡聆聽心臟雜音與生命的密談），最後連人也被「卡化」了（插入自己流動於氾濫的人群），卡原是被人使用之物，當人被隱喻為卡，那麼人也物化了，失去個性，制式統一，在氾濫人群中不由自主漫無目的漂流。面對如此境況，人於是萌生回歸過去的想望（插入對上一個世紀的懷念在無夢睡眠中），在無卡年代，人們有著更多面對面溫情的溝通來往，而不會產生「插入電話卡對機器冰冷說出相思」這樣的尷尬。作者對於卡式生活的結局是十分悲觀的，本詩末段強調了生命運行的消耗本質：
然後 抽出
空白 抽出
空白 抽出
空白 插入
抽出
空白
人兩手空空來到世上，走的時候也帶不走任何東西，如果卡式生活的結局終究是一片空白，那麼人生「卡」或「不卡」，其實沒什麼差別，生命豐饒與否，或許在於「詩」或「不詩」吧。這首入選《八十八年詩選》之作，縮影了世紀末時空中的集體生活風景，詩寫當下社會的變貌，留下歷史的文學紀錄，我以為這正是它從一年裡報刊刊載的千百首詩中脫穎而出的關鍵。


退休生活
( 也曾像春天為枝枒那樣孕育與守護，並且散播……)

也曾在紀念碑前為理想吟唱、吶喊 詩人
如今很成功地經營連鎖牛肉麵店
所有獻過花與流過淚的人
安靜吃完午餐
為一根躲在牙縫的筋肉苦惱整個下午

反覆讀一份報 年輕時也反覆而秘密讀
古拉格群島、馬克思全集
他也幾乎背叛了人民與祖國，愛情
間諜般收買了詩篇的效忠 當年
她的長髮在焚燒國旗中舞蹈
用夢打傷警察遭到拘捕
而今她是多麼善於
滷切小菜與生養子嗣，經常
感到疲倦

敲碎校園中的每一塊玻璃 用純潔的口號
擦亮每天的陽光
日安人類，日安
澎湃的進行曲中詩人幾乎
為自己點火 理想
多麼易燃 (如同一根煙的下午)
易盡……而他還是會輕哼起那首禁歌
在絕食的日子裡，饑餓並不可怕
但是自從不再革命 晚餐時間
總是很快來到

【退休生活】
〈退休生活〉同樣保有濃濃的懷舊味，不過此時心之所向並非某個年代的生活方式，而是年輕時候的自己。一位安於日常繁瑣的開店市民，也曾擁有過輕狂不羈、高喊革命的歲月。當年對於國家大事滿懷抱負捨我其誰，如今卻是「為一根躲在牙縫的筋肉苦惱整個下午」；當年的愛情「間諜般收買了詩篇的效忠」，如今愛人早已被「滷切小菜與生養子嗣」這樣的平凡生活所收編。今昔對比之下，不免有些失落，在一首詩的懷舊旅程裡，理想從點燃到灰燼，竟然只有「一根煙的下午」，飛快的時光從不留下重來的機會，時光所留下的，是那首不時會輕哼起的禁歌，以及悵惘。

在 橋 下—為一年老的計程車司機而作

駕駛過飛馳於橋上的歲月
曾經我也主宰過自己
但青春的車資只付給河一樣蜿蜒
秋日午后一般幽靜的時間

而今斑白如我 用一生熟背
整個城市的毛髮、體味與臟腑
(多像一首詩的密度與質量)
那是我相許一生的愛，我的妻••••••
停電的颱風夜依然熟悉地握完每一條手
我有我發光的方式 當眾人徬徨
翻找掉陷在記憶裡的燈火

容忍關節炎並善用義肢 城市生活
接近於終日愛撫彼此缺殘
我也平凡地與這個軀體相互習慣，漸至吻合
每夜，嘆息緩緩擴張的表面積
越過時間與河水 佔滿荒蕪彼岸
我的夢中

但不再有方向了 生命依然跳錶
我們綠蔭的夢此刻相互依偎且逐漸糾結
那是午寐的風傳來打樁的鋼鐵聲
那是我一生的埋藏
在橋下•••••



【在橋下－為一年老的計程車司機而作】
我十分佩服徐國能用詩來進行人物特寫的功力，〈在橋下－為一年老的計程車司機而作〉把眼光投向藍領階級，一位「用一生熟背／整個城市的毛髮、體味與臟腑」熱愛工作努力打拼的計程車司機，換來的是「容忍關節炎並善用義肢 城市生活／接近於終日愛撫彼此缺殘」，年老的時候，不再掌控方向盤，「青春的車資只付給河一樣蜿蜒／秋日午後一般幽靜的時間」。此詩同〈主婦詩人〉、〈退休生活〉一樣滿溢著傷逝情懷，細膩刻劃出一種從執著到失落，夾雜認份與怨懟的心境。

土地上

1. 花農
他的女兒都是美麗的，四季
輪流承歡父親的笑顏
他有時不免也為遠嫁的孩子操心
「丈夫們不懂她們是那樣的美麗、脆弱」，
他總想：「那是我從小寵壞的……」

2. 茶農
起霧的時候，整座山谷被泡成一杯
濃濃的烏龍
他感到自己正在舒展，再舒展
像一片葉子
幾乎融化在春雨的寂靜中

(注)鹿谷山區產茶，起霧時滿山皆茶香。

3.菸農
拆除了最後的菸間
他也懶得和兒子爭辯 明年
秋收後要種些什麼
現在叼黑豆腐的少年不能體會
捲一片葉子蹲在田埂嗅著
那黃昏總是寧靜、滿足 而
略帶惆悵的


【土地上】
另一首同是刻劃平凡小人物的組詩〈土地上〉，展現了國能詩作中不常見的輕快作風，前兩小首〈花農〉、〈茶農〉像是頌歌，用不凡的想像力雕出平凡勞作中所暗藏的甜美、優雅，最後一小首〈菸農〉則又回到國能人物詩作中的母題「傷逝」。
〈花農〉將花擬人化為栽種者的女兒，將運送出去的花比喻為遠嫁的孩子，十分新鮮且貼切，結尾：
「丈夫們總不懂他們是那樣的美麗、脆弱」，
他總想：「那是我從小寵壞的」
口吻中蘊含有女長成的欣慰以及孩子遠嫁的不捨。
〈茶農〉第一組意象就十分引人：
起霧的時候，整座山谷被泡成一杯
濃濃的烏龍
比喻特出且精準，在這裡人被擬物化，擬成遇水回春的茶葉：
他感到自己正在舒展，再舒展
像一片葉子
幾乎融化在春雨的寂靜中
把種茶和泡茶的情境融合，種茶人的辛勤與成就用一種極浪漫的方式被表現出來。
〈菸農〉柔性控訴大環境的無情變遷：
現在叼黑豆腐的少年不能體會
捲一片葉子蹲在田埂嗅著
那黃昏總是寧靜、滿足 而
略帶惆悵的
那樣的黃昏，雖然不能讓我們親身經歷，卻能夠透過一首詩，讓讀詩者藉著同理心沾染幾絲惆悵。

【結論】
徐國能詩作的語言有著新世代詩人難得一見的順暢自得，不刻意營造華麗，卻也不流於平白鬆散，分際之間隱約著一種詩人自身所執著的平衡。主題上，他經常關注小人物，以紮實的生活與生命作為詩的建材，使詩作散發著濃濃的市民性格。

他曾在〈主婦詩人〉得獎感言當中如此表白自己的文學創作觀：「寫我的生命，寫我的文化，無關乎世俗的眼色，亦無關乎潮流的興衰，所有生命都值得關懷……」，企圖十分宏大，不滿足於書寫「小我」（我的生命），他還要書寫「大我」（我的文化、所有生命），作法上，則意欲在語言和主題上擺脫潮流的主導。

一位市民詩人，即使對市民生活有著再深層獨到的文學刻畫，若無法勾起他們一絲共鳴，也是枉然。主題關懷市民，語言不拒群眾，我以為此乃徐國能詩作的兩大特點。面對台灣新詩前輩龐大的新詩成積，一反多數年輕詩人急於求新求異，徐國能走上了一條看似平凡，其實另類的路子。從他筆下緩緩舒展詩的人生百態，我總能看見一位用心生活，用心觀察，從而能夠神入各種生命經驗的，詩人。

[辛旗]

不是下半身
不是上半身

是全身的生命
與生活的詩
好詩

[范家駿]

關於徐國能先生的散文＂第九味＂
文字頗有詩之餘韻，內容豐富而
深情。也希望大家能有機會閱讀
一番。
出版社：聯合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