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明或暗,政治往往是動嘴巴的事。《吹鼓吹詩論壇》「政治詩」發表區的主持人呂建春的政治詩似乎特別關注到政治的口腔作用,顯然是別有所見。有些詩像〈駙馬這樣做〉,敷演見不得光的飲宴中共構的政商勾當,語意明白而不留餘地,即使發掘不深,啟蒙有限,只說了大家都已經熟悉的事,但緊實的節奏足以催湧讀者血壓向上,而簡易如通俗劇的闢喻又隨之舒張了血脈。從詩史的角度看,「馬無野草不肥」顯然是將向陽六○年代嘲諷地方政治的台語詩挪用到現今,當年的賢人陳阿舍如今升級為「駙馬」。而露齒咬布袋的老鼠,更是俗諺從向陽的「黑天暗地」裡鑽出來,再與詩經裡的兩隻大老鼠(〈碩鼠〉「碩鼠碩鼠,無食我黍」與〈行露〉「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基因拼接的現代產物。呂建春輕鬆併用俗典、今典與古典,使得本來看似扁平的詩境縱深獲得大幅拓展。可見只要抓得住某種共通的人性質素,並賦予它一定文化的背景,即使時空異變,詩的怨刺作用一樣有效。如果說政治詩不擬自限於學院美學的滿足,而希冀能面向大眾,真正發揮詩「可以群」的社會性能的話,我以為這樣的寫法也許是起碼的。
〈駙馬這樣做〉
馬無野草不肥
沒有該不該吃的問題
如果需要參加飯局
不是大駕請不請
只有交情套不套
名片交不交換的關係
狗見到骨頭總是要啃
不會管貪不貪吃
老鼠咬破布袋
不會有沒有牙齒的問題
飯局裡交易的消息
是耳朵有沒有聽清楚
塞住牙縫的肉屑
不會是肥是瘦是多是少
剔牙的牙線到底多長
沒有懷疑的問題
蒼蠅碰到食物
不管垃圾還是乾淨
總是嗡嗡暢快自得其樂
不是貪不貪心的問題
虎豹不會有良心的問題
獅子開口就要吃肉
禽獸自有禽獸的天性
狼不吃羊就要餓死
是蚊子就要吸血
是狗就會搖著尾巴
吃完飯局抹了嘴
別人怎樣買單沒有關係
只有肚皮飽不飽的問題
難道這樣做錯了嗎
但政治詩不僅只是止於遠遠朝向黑頭車和隨之前呼後擁的一群變身狐黨,投以一雙凌厲的眼睛,或一張咧嘴訕笑的臉,大家笑話笑話或揮揮拳頭就自我感覺良好了。〈2006 罄竹難書的話劇〉前三段演出朱門酒肉臭的鬧劇,可第四段還為這齣戲掛上一幅駭人的「樹有吊死骨」的大布景。「島嶼像狗啃過的骨頭╱天色窒息的時候╱有人拉緊領帶╱覓食的麻雀頸上的繩索╱讓臉紅脖子粗的秋天╱和擠完汁的檸檬╱成為牙齒掉落的話題」,一個個可悲復可笑的意象像擠檸檬汁似地擠出下一個,連續指控政治與經濟環境的惡化,新富階級卻關門緊吃,最後終於難堪的落齒。「齒」之為義,是蛀壞根本的齬齒,是和血吞飲的酸苦,是最深化得最地道的階級墮落。而最可悲的是,這一掛掛串接不休的悲哀,竟只能成為老掉牙的「話題」。詩的聲響歷經大聲喧嘩而終歸於新聞之後囁嚅無力的沉默。如此的沉默,於詩是「萬馬齊瘖」的至沉至痛,算是「無聲勝有聲」的一類了。老嫗能解的一個字詞,俗歸俗,卻觸到良知底層的牙齦腫痛。呂建春憐憫島嶼在M型社會下無路求生的賤民,教人既是齒酸,又是心酸。詩裡三次出現「主人」,彷彿大搖大擺的真「民主」,但如今真正的現實是:大吃豪飲島嶼血肉的才是主人,「人民當家作主」純然是說說而已的選舉語彙罷了,誰會相信當年的革命者還有一些左的理想?
〈2006 罄竹難書的話劇〉
高傲的綠枝上
鳥聲提高閃亮的音階
一群群宴請的人馬薈集
比鳳凰花更加火紅的
是喧嘩的舌頭
夏天踩住狗的尾巴
狂吠的陽光亢奮焦急
主人自有主人的道理
加了糖水的檸檬汁
不能一一止渴
黑鴉鴉冒煙的人頭
大火向上燒天
滿地激烈的口水噴濺
比汗水蒸發容易
吃到剩下一根雞肋
主人的笑容像個開罐器
響亮的頭銜印在名片
有人屁股黏住椅子
一肚子肥肉下墜
頻頻打著嗝
冒出腐敗的口氣
島嶼像狗啃過的骨頭
天色窒息的時候
有人拉緊領帶
覓食的麻雀頸上的繩索
讓臉紅脖子粗的秋天
和擠完汁的檸檬
成為牙齒掉落的話題
另外〈總統的談話〉分四段解構大當家的名詞、動詞、形容詞和副詞,一時間只見齒舌共舞,權位落座。相較於諸多老少爺政客那些碎散、不連貫的話語,以及那些長期悶在罐頭裡、間歇插入的沉默笑聲,詩人似乎更努力於從口沫中蒐尋確切的字詞,重建正常的話語。第三段的以噴沫般的星子襯映臉上的光,乍看光可鑑人,實則暗夜行路,是深悉光影者的透視。
〈總統的談話〉
空氣穿過他的嘴巴
動詞像牙齒開始鬆動
沒能咬碎的飯粒
在牙縫間向外張望現實
讓大家洞徹陳腔
閃過牙齒不小心的咬合
名詞含義不明
像舌頭吞吐不定
影響字典的銷售使用
並造成王后的呻吟和哈欠
配合誇大的手勢生動
活潑潑形容詞亂跳
像飛濺的口沫推陳出新
噴散滿天星子
增加面孔強調的亮光
當然還是副詞最多
並且必須如此所以不然
說話停頓的時候
沒有掌聲重覆等候
吻合屁股坐扁坐熱的椅墊
但呂建春恐怕是絕望了。在「政治詩版」最新一首〈聽見了這個國家的語言〉,呂建春將廣場上的怒吼連結到嗡鳴菌集飽血公義的蚊子以及畏光旋飛的蝙蝠,末日般的意象充斥著惱人的聲音,呈現出當前政治與語言之間某種怪異的連結關係。此處造成詩人恐懼的,是一種在強大的集體性中被消化、耗竭、衰毀的語言。也許可以說:語言一旦脫序,理想也隨之離析。君不聞「惡法亦法」的論調,竟然有臉二十年來從行政唱到司法,還一唱再唱,全然無視於「惡法是惡」的事實,死老百姓腦子裡本來就有限的名詞、動詞、形容詞和副詞,大概也都枯懶得只剩下一個驚歎號了!
〈聽見了這個國家的語言〉
足衣足食然後
熱血的男女占據街頭
呼喊震天的口號
抗議政府不公不義
有人淚水沾襟
有人開始絕食
集體難得趁機
叮著吸著一腹滿滿
熱氣騰騰的血
天理四下散佈
信仰黑夜的蚊子
解放了公義的語詞
大道風行草偃
吃下一層層黑暗
吃掉聚蚊成雷
消化掉折騰的熱血
蝙蝠見不得光
飛繞更深更遠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