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山水畫

[kama]

爺爺的山水畫


決定改行畫山水畫之前
您是位建築師
不，這樣說太誇張了
您只是閒來沒事畫個兩筆
也從來不曾當過建築師
只是買過一小塊地，自己蓋過房子
充其量只是個業主兼工頭
找來了設計師、泥水匠、水電工、木工
企圖一圓您蓋大樓的夢
但事實上那只是棟不起眼的小公寓
您也從來不提您送過多少禮
對人鞠躬哈腰過多少次
才弄到建築執照與銀行貸款
在您的山水畫中，悠遠的巨岩與峭壁
層層疊嶂如摩天大廈
可那山腳下畫得很仔細的小瓦房
才是您第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
在那裡，您的第一個孩子，安然誕生
以後會成為一位畫家

在您做房地產生意前
您曾是一位船東
當然絕非什麼船運大亨
您只是在船運公司工作多年後
入股了一艘小小的領航船
雖說靠港吃港，但您謹小慎微
不夾帶水貨也不拖欠貨款
或許就是這樣，當時景氣一片繁榮
您卻也賺不了大錢
或許正因如此，溪岸邊的小舢舨
石砌的小碼頭您畫得特別仔細
小舢舨上還有位漁翁在垂釣
卻只有魚線、沒掛魚餌
或許這正是您這一生的寫照

不過您來台灣謀職當小職員前
您已經活得太久了，是的，您已活了三十多年
太長了，長到眼睜睜看著您的國家
軍閥混戰、剿共抗日、國共內戰、
看著稍稍有點建設又被打得粉碎重頭再來
是的，您早該英勇戰死、追贈上尉
與眾位長官、部隊弟兄在九泉之下聚義
而不是活到抗日戰爭勝利攜家帶眷去了上海
西裝革履地帶著老婆孩子去大餐廳
進電影院、逛百貨公司、住和平飯店
就戰後那幾年，您活得太長了
長到您領的軍餉、國府的法幣貶值到
數以千萬計、要用車來載、秤來量
您匯了天文數字的一筆小錢給家鄉寡母
附電︰「隨軍滬上，登美國軍艦參觀，甚壯觀！
待剿匪成功，立刻攜妻兒返鄉叩拜母親大人膝下。」

是呀，不顧寡母勸阻去從軍的您
早該在湖南被零式戰機的掃射打死
當時火車車廂、車頂上下擠滿從軍青年
一個小同鄉在車底輪軸支架間塞了塊門板
您就與他就躺在離鐵軌幾寸處的「臥鋪」啟程
一路上身體僵硬唯恐被捲進飛轉的鐵輪
但嘴動個不停在轟隆隆的軌道聲中暢談天下大事
可日本鬼子的飛機怎會從西側飛來呢？
當時躺在東側活下來的您
在四川、廣西四處轉戰
在日軍砲火中背著無線電匍匐前進的您
從青島、上海不斷轉進
再度拋棄家鄉寡母隨蔣介石撤退台灣的您
永遠想不通這個問題
是呀，短短幾尺的畫軸對您來說已是太長
太多空白處，不是等您落筆，而是等您解釋
例如右上角的空白有一抹黑色的痕跡
是翱翔的鷂子？是敵軍飛機？
還是烈士火葬後的一縷殘煙？

為何這麼多砲彈槍子就沒打到您身上呢？
因為您是通訊軍官？珍貴的技術人員？
戰爭時多半躲在指揮部的防空洞打摩斯電碼？
一次在架設電話線時一個土包子營長跑來
質問為何只在道路左側架電線杆？
您只好回答右側空著是給無線電走的！
是呀，您的舊中國就是這樣！
您的傳統山水也是這樣，還是沒有電線桿
沒放送塔、沒輸油管、沒發電廠
沒柏油路、沒火車、汽車、沒耕耘機、沒收割器
因為您心中已勾勒過千萬次國家未來的藍圖
當時的理想海峽兩岸都算實現了吧！
所以現在，當您已退休養老多年
反倒向您的畫家兒子學畫時
您只想描繪您前近代的故鄉

那時您棄軍從商之前、在您投筆從戎之前
當時您也是個鄉下土包子，或許每天趕豬餵豬
您常說湖南的豬肉最好了
豬籠都離水架在池塘上，上面有草棚
又清涼又乾淨，豬糞直接排到池裡餵魚
魚再曬乾磨成粉，拿到田裡施肥或再來餵豬
那家鄉豬肉好吃啊！

是嗎？或許您的少年時代沒那麼單純
家裡算是貧下中農？還是小地主？
您父親原是個秀才，跑去江蘇某縣府當祕書
不料客死異鄉，留下您孤兒寡母
您母親受盡族人冷眼，種田織布、四處告貸
拼命讓您在湘潭讀完了中學
是嗎？說起來共產黨的毛主席也是湘潭人
您也曾經是激進派的中學生嗎？
是嗎？您的母親是在文革時被鬥死的嗎？
改革開放後您回到半世紀不見的家鄉
已找不到亂葬崗中母親的墓
是嗎？在您的山水畫中，一切美好、沒有煩惱？

那沾著一抹黑色的空白角落
只是一隻鸕鶿飛掠水面
在湘江的轉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