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组诗）

[秀夫]

1）南京，秦淮河边


我们选取的一隅，在夫子庙，进而秦淮河
听一片片轻柔的桨声，渐渐远去

人潮，在白天消退，在夜晚涌来
李香君的暗香
是这金粉河中，最珍贵的一袭面纱
除此，我看见满河霓虹幻影，在十月的河水里
一路泛滥成灾

坐机帆船，轻易穿过文德桥
夜中的秦淮，河水照例碧绿，在厚重的叹息中
沉没的，或许真的只有六朝金粉
眼前，这些漂浮在
秦淮河里的船只，现代而迟缓

抬头，满眼纸制的灯笼，挂在喧嚣之上
这是盛世，装饰的必要环节
如果没有这些，成幅成行的傀儡
得月台上，何处寻得那轮孤芳自赏的弯月

朱雀桥边的野草花啊，乌衣巷口的夕阳斜啊
我见不到燕子，也许是秋天的缘故
秋天燕子属于南方，等来年归巢的时候
武定桥上，已被不下马的将军占领
你该如何震动翅膀，才能穿门入户，飞入
寻常百姓家中

桃叶渡口的桃叶，随同秋风，去了
坐小车坐飞机来的官宦人家，在这里只是把玩一会风景
谁会想到，这桃叶的叶，装载过
千年的风雨和黎民苍生

手握残票，上岸，乌衣巷里便多了一袭乌衣
越来越窄的江南贡院，因了高墙的逼仄
和着深夜的风声，一下子回到六朝
回到，皇恩浩荡的余响之中


2）苏州第一面

苏州是座低矮的城市，最起码，我看到的是
从更低矮的火车站地下通道
出来，到狮子林旁的那个小宾馆
卷曲的身子，在这个古老园林城市里，终于伸直

我就是在这样的纠结中，走进忠王府
迈门槛，穿门洞，进正殿，听风雨
用一只相机，为枉死的李秀成
立此存照，然后一扭头，转到苏州博物馆去了

午后，在低垂的浓荫下，握在手中的拙政园
票面已悄悄润湿，沁出些大家闺秀，或者
小家碧玉。看小桥流水，看回廊斜阳
我能够记住的，只有越墙偷窥的半亭，至今
它依然倚墙而立，满心了望
路过这里的，风姿绰约的女子

而此时是十月，等我赶至寒山寺外
江火已经黯淡，秋风乍起
吹不动我的紧身衣裳，那个披头散发的寒山
也不理我，他自顾自地右手指地
和一个叫拾得的人，依旧谈笑风生

夜色阑珊，在观前街的石板路上
我遍寻不见。穿丝绸长衫衣袂飘飘的东吴
泊万里船气势如虹的东吴
此时，她已简化为一方小小的庭院
一方小小的情趣之水，一座斜塔，然后
捏在一只叫旅游的手中，在地图上
被呼来唤去



3）苏州第二面


到达已是黄昏，离开也是黄昏
苏州，和一个沉迷夜色的人就这样纠缠
我和我的语言一起行走
没有马蹄声响，我也明了，我只是个匆匆过客

侧身，进入繁华的街市
还有满耳的吴侬软语，夹杂着陌生的呼吸
沿着太湖的右岸，我寻找到最温暖的乡音
那个叫伍子胥的男人，那个一夜白发的男人
仍在楚风里行走

苏州以这样的方式，贴近一个人
如同一只陌生的手，在抚摸一颗同样
陌生的心，这时候，我和苏州是相通的
我们最初彼此打量
然后，因为一个人的血缘，而呼吸相连


4）印象同里

同里在梦中，在纸上，在陈去病的病中
等到十月成熟，同里如秋风扑面
待走过一座有牌楼的小桥，吴江同里
终于被揽入怀中了

这份真实，缘于一辆黄色旅行车
它从苏州火车站对面的平四路出发
然后一路奔跑，把我送到十八公里外的世外桃园

民居、灯笼，石板路与秋风一起清瘦
在繁忙的沪宁线上，同里如一粒软若懦米的话语
站在夜幕下的街头，我看见四面环水的她
如同一个温软无力的婴儿，安睡
在江南宽大的怀里


5）同里，皮毛之恋

坐在枕河人家的台阶上，同里，就是一湾河水
几曲小桥，这个原先叫富土的地方
现在依然不露一丝财主气息

夜色之中，走在三桥之上，从长庆到太平到吉利
脚下，都被些避祸趋利的词儿
一一铺成，白天，一对远涉重洋的金发碧眼
被大红的轿子抬着，已经兜过

久负盛名的吕家客栈，门前依旧灯红酒绿
低头，在河里忙碌了一天的鱼鹰
歇在船头，坐在凉风之中
我和我的美人，背靠着背，枕一方心静如水

同里的夜晚，只不过是皮毛之恋
白天，以进为退，追随古人脚步，从退思园开始
至崇本堂、嘉荫堂、耕乐堂……

看高居庙堂，如何与花花草草，交杂融化
然后被牵强附会的导游，和一些陌生的词语牵引
一次又一次进入，同里的骨髓

未了，靠在美人靠上歇息，身边的美人
不靠也依然美丽，她的目光
漫过池塘里的数只鸳鸯，笑容也跟随涟漪，一起游动
到达没有珍珠的珍珠塔下，没有星辰的罗星洲上
在南园茶楼的长嘴壶边，被茶香拦下
终于可以告一段落

等再次游进夜晚，以退为进
在古风园的床榻之上，向南下巡行的帝王学习
行走在千里蜿蜒京杭大运河，波涛之上，我们此起彼伏
此刻，同里渐渐模糊、退后
风吹过来，已是千年之后的曲曲折折了


6）从背后抱住杭州

如同拥抱美人，这次，从背后抱住了杭州
从沪杭线那头，折转回来
夜色之中，杭州城里的西湖，宛如一滴
永远滴不下的泪水，映衬在我辽阔的心中

此刻的杭州，宛如大家闺秀
文静、贤淑，她不动声色，却波光粼粼

贴近杭州，贴近杭州之水，就得从西湖出发
沿白堤、苏堤，这一路，不断与古人的诗句约会
在十月秋天的梦里，如何才能寻找到断桥
以及桥上依稀的残雪

待到月色升起，三潭印月
迎面吹来一阵阵汉唐的微风，抬头
远处雷峰塔影，璀璨灯火攀援而上，如一幅面具
遮盖住了冰心一片的传说

从背后抱住杭州，只需些许温情
我在月色下，带领几位美女
她们赤足行走，一路袅袅娜娜，叽叽喳喳
在这个盛产白素贞的夜晚
让所有的西子，竞相侧目


7）与上海背道而驰

上海远去了。在奔赴它的路途上
她已奄奄一息，嘈杂、巨型
这具迟暮美人，现在睡在黄浦江与苏州河的腿间
仍假装优雅
我一路向东，所看到的上海，只是一个名词
躺在中国发黄的家谱里

出火车站南站，人潮汹涌
迎面而来的无数表情，陌生如蚁，我看不到
眼睛里闪烁的光芒
看到的只是，在地上挪动的躯体

外滩，全线封闭，为了上海浮肿的脸面
即便它带上巨大的口罩
也不忘吞吐，从尘土飞扬的汽轮渡江
远处的东方明珠塔，雕塑一般
在越来越隆重的盛世背景中，站立

所有的人都在缩小，从地铁二号线，转乘一号线
我们匆忙上下阶梯，从一个陌生
转移到另一个陌生
每个人在这里，成为可以眨眼的玩具
轻轻地捏在，城市的手里

回归武汉，动车轻快。上海在背后越滑越远
电视里传来突发消息
上海地铁一号线今晨两车相撞，地铁全线瘫痪
民众被困五个小时
一路向东，这时候，我已转而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