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鄉臨岸

[莊仁傑]

〈海鄉臨岸〉

那潮　推開我僵澀的背膀　與另外一股人流漩渦
淹沒　朐駝疲累的單薄身影　與如沫點點的萬家燈火
十字路口　綠燈亮起　一分鐘
擱淺鯨魚屍體般　快步推動書包皮夾提箱或者空瘦的手
誰都不見自己下半身的沉默
一切與我擦身而過

小公寓妻子稚澀的定格動作　嬰孩盆澡時腕上沾滿銀白泡沫
讓人不禁憶起臨岸　窗向磯石　失眠等待的床頭　燈塔光線定時投爍
阿爸夜航　覓向烏魚產卵　刮浪雪絮般的海風
媽媽市集　蹲坐撬開牡蠣　口嘔青痰般的腥臭
我養成臨睡失眠的習慣　一切都在沒能飽餐的漲潮時候

記憶彷彿垂釣著我　一無所有的故鄉
貧瘠的空氣　餵養鹹滯糊狀黃昏的堤口
最是熟鍊的吃法：曬煮花生　魚乾醬瓜　搭配祖傳醃釀的黑豆酒
推向多遠無論著遠方　悠長影子的尾巴總能蘸飽　味道
臨岸著好不容易的入夢　一切都在街道初要亮燈的時候

一切都在我成為旅人的經過一切都在我頹垂老去的時候一切都在我飽含故事了以後
生命即盡頭即臨岸的出海口
再會啦阿爸阿母觀音娘與媽祖婆
沒能飽飯的童年被記憶風乾在街燈乍亮的時候
臨岸著我，看著彼時的自己說
一切　一切都將與我擦身而過


2006-02-02









後記：
　　我的年齡刻度記載著爸爸離開澎湖的年頭。彷佛我在台北勃發的青春，其實是他以澎湖的思念替換而來的。
　　近年爸爸嘴邊反覆叨記著退休後返鄉的打算，彷彿要把那些出外打拼的離家歲月全部彌補回去。
　　然而，為了我們一家四口的溫飽在這台北街頭打拼許久的爸爸，他樸實勤勉的漁村性格，早被磨光成都市居民斯文內斂的老練揣測，那是從一個四肢矯健、隨時就能縱身入海的漁港少年，轉變為日以繼夜、毫無週休補假的嗜睡業務員的退化過程。更別說在台北出身的我們兄妹倆，面對父親興奮於澎湖的一切，只能宛如觀光客般白睜著眼，默記著哪條咕咾石巷轉角，會有便利超商的出現。
　　事實上，這故鄉也開始轉變了。補習班，商店街，水上活動不再是肩負生計的出港或架網，而是墾丁屏東花蓮都會出現，用來招攬遊客的遊戲設施。當某次難得的返鄉聚宴中，馬公餐館裡嗆著高粱酒的親戚們，紛紛比較著孩子在異地的前途發展，手上擁有的地產房價，以及退休後出國旅遊的念頭。
　　而今又要怎麼回去那個記憶裡的故鄉呢？爸爸倒在沙發上打了個呵欠不去追想我的疑問，媽媽則竊竊咬著妹妹的耳朵說自己才不想離開台北呢。
　

2007-01-11

[6B筆]

很喜歡莊仁傑的〈海鄉臨岸〉這首詩，深厚的鄉圖與記憶，永遠是令離鄉背井者最情怯而感懷的。推薦至《論壇五號》發表。問好仁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