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乘阿米亥時間列車進入2046

版主: 阿鈍

搭乘阿米亥時間列車進入2046

文章阿鈍 發表於 2004-11-28,12:40 am

這兩天讀到以色列詩人阿米亥的大型組詩〈時間〉的第12首,發現他談了感情的記憶對人發生的壞作用,恰可與《2046》對照,以下抄的是該詩的第二段,他使用白描文字,有點箴言的味道,極淺顯易解:

 給壞的戀愛的忠告:以
 從前一個那裡
 剩餘的愛
 為自己塑造一個新的女人
 再以那女人所剩的
 又塑造一個新愛,
 如此繼續不已
 直到給你一無所遺。

2046劇中的個個角色幾乎便是阿米亥的壞的戀愛的例子,但王家衛顯然不會認同阿米亥的忠告,否則他就不會反反覆覆極力陳述這麼一個故事了。阿米亥對感情的看法自然不是那麼直截了當的,這首詩的第一段是對好的戀愛的忠告:

 給好的戀愛的忠告:不要愛
 那些遠來者。給自己就近
 選一個。
 一如一座實用的房子會取用
 當地的石頭來建築──
 那些遭受過同樣寒冷
 被同一個太陽烤晒的石頭。
 選擇那黑眼仁周圍
 有金色圈環者,她
 對你的死有所
 了解。還要愛內部的
 廢墟,猶如參孫所殺的
 獅屍中取蜜。

這一段阿米亥連續使用幾個他慣用的譬喻語法,形象也鮮明,與第二段的寫法形成強烈對比,尤其是在選擇之後的最後三行,指出死亡與毀壞之中具有一種正向的精神食物,戀人當從中獲取生之力量,而非耽溺。我以為兩個段落的語法上的差異,似乎又進一步暗示語言的豐富與貧瘠即是好壞戀愛的分野,而好的戀愛,會有無盡寶藏可取。也幸好王家衛並未被阿米亥的說法打敗,看他對舊情的耽溺與唯美,即是屍中取蜜的一例。或許也可以推論:語言是否豐富,正是愛的深度和藝術能否成功的關鍵。阿米亥所謂的戀愛,代換為創作,亦無不可。

阿米亥這首詩,似乎有意模擬古代先知話語,但先知的話語本身做為一種舊愛,也可能因為認識不清、選擇不當而有不同後果:一個從廢墟中汲取教訓與向前的動力,另一個因固守遺緒而一再墮落,終至於滅。但若以為阿米亥只是個喜歡教訓人的先知,又絕對是錯的。他的情詩無數,表現複雜情思的方式也千變萬化,絕不只是將鍊愛分了好壞各予褒貶就算了。詩或文學之為物尤其不合也不接受二分法的邏輯,它之所以存在就是要抗拒任何二分的世界。即使是耽溺與墮落,也是文學要反覆陳說的情感之一,因為那裡有一種普通言語難以表達而非得倚靠詩歌代為發聲不可的幽深。再以王家衛的耽溺為題,阿米亥的另一首時間之詩 ( 第63 首)如果不是有意為耽溺說情,就是承認(並且指控)隔絕的純情並不可欲,相反的,耽溺,才是有物在焉,具體且可感──因為複雜難辨,而不是清晰無雲:

 當一個人遠離故國已久時,
 他的語言變得愈來愈精確
 愈來愈純淨,
 好像清晰的夏雲
 在湛藍的背景上
 將永遠不雨。

 如此,所有曾經相戀的人們
 仍然說著愛的語言,不育
 而清晰,永遠不變,也永遠
 得不到任何反應。

 可我,一直呆在這裡,污染我的嘴
 我的唇我的舌。
 我的話語裡有靈魂的廢物
 和情欲、塵土、汗水和糟粕。
 甚至在愛的尖叫和記憶之間,
 在這乾旱的國土上我飲用的水
 也是通過複雜的渠道
 重新循環回到我這兒的尿。

阿米亥的情話再次藉由土地張口發聲:遠離所愛一如遠離故土的流亡者,因為思念的磨鍊而使語言更加精粹,但卻像一堵牆上廣告的碧海藍天,一張欲寄無處的明信片,只標識了某個定點,卻無有回聲。阿米亥用「不雨」「不育」痛陳語言藝術的成就終究是第二義,失去的愛才是巨大的、不能填補的空缺,他絕不因失去而神聖化所愛。

相反的,面對這洞壑,第三段極盡負面之力,為苦戀者描繪出其藉反複循環的尿水維生的荒蕪之境。詩人在不同層次,再次表明:複雜才是情感的本相。記得阿莫多瓦的電影《悄悄告訴她》嗎?舞蹈家最後對男主角說:沒有什麼是簡單的,我是個舞者。有個朋友看了《2046》之後說:若不如此耽溺,一切便要荒蕪。是啊,如果說阿米亥前一首時間看到「壞的戀愛」將因耽溺而一無所遺,這首詩、王家衛和那位朋友的話語,卻道出了耽溺之為一種荒境中的求存之道。道在屎溺,誰說不然?詩,必須道出複雜,道出那個道,不管它是水是尿。我猜,王家衛每用流離者去述說愛,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這種愛因而得向一片曠野伸展、發根,苦旅者行經於此,即使不飲尿,也有震懾後的片刻舒息。
那些渣滓,悄聲說:太多凱撒了。
           ----C.P. Cava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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