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服侍過莎士比亞的國王

版主: 阿鈍

我曾服侍過莎士比亞的國王

文章阿鈍 發表於 2004-03-21,7:2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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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劇中出色的角色如繁星耀眼,而最受矚目的莫過於那幾位日夜以幽默語調和凸梯行為譏諷當權的丑角人物,比如說《亨利四世》裡那位偷雞摸狗的胖福斯塔夫;比如說《皆大歡喜》的傻子和《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裡罵不絕口卻滿嘴真話的忒西特斯。而另一端同樣出色的,是那些心思重重、稜角分明的國王們。比如說半夜裡以一身盔甲包裹一縷怨恨,浮游於宮廷外的哈姆雷特之父王;比如說在風雨中癲狂的李爾王;下台時一唱三嘆,七轉八回顧的理查二世;陰謀弒君篡位後的夜夜失眠的亨利四世;和從浪盪浮華到登基後「親賢臣遠小人」的真假面目和發動對外戰爭消弭內部政治不安的亨利五世等等。這兩群人恰似一經一緯,交織、浮凸出人間光明與黑暗的各色光譜,而他們的言語交鋒,尤其使得整個世界舞台充滿鏗鏘聲響,光是讀來就琳瑯悅耳,氣盪胸臆。

其中代表神授君權終結時代的理查二世被迎合群眾的亨利‧布林布洛克逼下台時,整個宮殿裡迴盪著他憤怒而悲哀的聲音,一層深似一層的自憐自怨與自我觀照後發現萬物泡影,尤其是一齣精彩的告別式。深沉的悲哀使得他對語詞和周遭的事物都變得極度敏感,且能準確對手話語中所含藏的深度意涵。比如布林布洛克命人將他送往倫敦塔囚禁時,他綿力內含地答道:

 好一個「送」,全靠著送往迎來,
 你們往上爬,叫真命的君主倒下來!

雖然理查二世顧影自憐的面孔委實惹人生厭,可他對王冠的眷戀卻也代表了莎翁對歷代王權的輓歌,仍然值得省思再三:

 老天在上,讓我們席地而坐吧。
 講那些國亡的死亡的悲慘故事吧──
 他們有的被推翻了,有的陣亡了,
 有的被他們所推翻的冤魂纏繞著,
 有的被王后毒死了,有的在睡夢中
 被殺害了──一個個不得好死。
 帝王頭上戴著一頂王冠,不知道
 死神的宮廷正營造在這空洞的王冠內。
 (方平譯)

幾週前讀這齣戲,心裡總不免想著,不曉得這角色終將歸誰演出?到這個時候,似乎那身影已經逐漸清晰了,因為歷史既是偶然又是命定地地編派了這麼一個角色。可誰也不能保證,那頂空洞的冠冕又將如何傳遞?誰又會在鏡子裡讀到自己這本書,並且發現「榮華,像一道返光,閃過了這張臉,\像榮華,瞬息易逝,也正是這張臉。」

 2

在莎國諸王當中,《亨利五世》在莎士比亞的劇作中有非常奇特的形式,或許是出於跨徑太大,幅員太廣,莎士比亞在各幕開場都加了一大段代表說書人提醒觀眾有關劇情展開或連接的開場白或序曲,這些不屬於劇情的提示在整齣戲裡無疑提供了一個高度理性的視角,使得觀眾在入戲之際得以閱身空中,俯瞰演出百態。其中全劇開演前的開場白把舞台演出與現實國度對比起來,一方面是為戲劇的想像力加冕,另一方面也訴求觀眾以更大的想像力來參與、完成演出,而更重要的是莎翁藉此呈現世界的舞台屬性。然而,這裡所謂的舞台屬性,並不是以假亂真的虛構真實,相反的,莎翁意欲呈現的世界毋寧更在於要求觀眾認清真實與虛構的互相滲透與瓦解,從而能從舞台上的形像中辨識出眼前的真偽,甚至認識到未及見的過去與未來。莎翁對這個世界舞台,總體而言,我以為是一種入乎其內、超拔其外的態度,這不僅止於他盡職地專業演出藝術家的當行本色,還包括了對權勢與虛假的嘲諷、對人的無常性情的洞察,以及與之俱隨的悲歡的瞭解與同情。也正是齊備了這些方面的力量,莎劇進一步彰顯了詩歌戲劇的真正價值,而能無古無今、亦古亦今地撼動人心。先試著看全劇開場白的幾句最強音節:

 啊!光芒萬丈的繆絲女神呀,
 你登上了輝煌無比的幻想的天堂;
 拿王國當做了舞台,帝王充當演員,
 君王們瞪眼瞧著那偉大的場景!
 要這樣,那威武的亨利,才像他本人,
 才具備戰神的氣慨。在他的腳跟
 像是套上了皮帶的三頭獵狗──
 並排蹲伏著那「饑饉」、「利劍」和「烈火」,
 只待一聲命令。可是在座的諸君,
 請原諒吧!像咱門這麼低微的小人物,
 居然在這幾塊破板搭成的舞台上,
 搬演驚天動地的事蹟。難道說,
 這個「鬥雞場」容得下法蘭西的萬里江山?
 還是在著個木頭的圓框子裡,塞得進
 那麼多將士?……
 (方平譯)

在這段開場白裡,莎士比亞先為舞台上亨利五世裝備了雄壯威武的戰神氣概,但隨即以引號裡的虛擬,暗示戰神的腳邊即蹲伏著來自地獄的三頭犬。在該劇的第一幕,亨利五世才登基宣示和平,轉眼卻使御用大主教曲解古代法蘭西的《舍拉法典》,想以東征法蘭西削弱國內對亨利四世謀殺理查二世疑慮的政治壓力。莎翁藉此轉折,十足暴露亨利五世這一代名君的偽善面孔,也間接說明了他的反戰態度。這態度在《亨利五世》末尾更為強化。在法國決戰前夕,亨利五世簡裝夜巡兵營,一方面激勵士氣,一方面試探兵士的真正想法。在一處崗哨,他遇見一位士兵威廉,並與之對話。在此之前,威廉這一角色在劇本中並不曾出現。依莎劇慣例,如果是不起眼的路人角色,莎士比亞只須派給士兵甲、乙之名便可,但此處莎士比亞竟然賦予自己之同名,顯然大有關係。我以為威廉的出現隱隱接上那位對王權處處譏諷的詼諧角色福斯塔夫的線索,猜想係莎翁本人親自化裝上戰場,藉以現身說法之筆法。且看莎翁如何看待戰爭,國王又如何回應:

威廉(莎士比亞):打一場仗,有多多少少的腿,多多少少的手臂,多多少少的頭,給砍下來,將來有一天,它們又結合在一起了,就會一起高聲呼號:「我們死在這樣一個地方!」......如果這班人不得好死,那麼把他們領到死路上來的國王就是罪孽深重了。

亨利五世:國王手下的兵士他們一個個怎樣結局、收場,國王不用負責任。做父親的對於兒子,做主人的對於奴僕,也這樣;因為,他們給他們派任務的時候,並沒有把死派給他們。
 (方平譯)

換句話說,儘管亨利五世辯解驅趕兵卒上戰場的國王無須對死亡負起責任,威廉則毫不避諱地直接斥其有罪。另一齣戲《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向來被視為莎翁的反戰戲劇,故事的主線之一是雅典東征特洛伊時,海克托被塑造成一位反戰將領,他主張將海倫送回希臘,因為千千萬萬的人都和海倫一樣輕重,因為虛名不值得千千萬萬人的性命,因為看守營帳的無非是「外科醫生的藥箱子或病人的傷口」。但在這場戰爭中,希臘一方的尤利西斯用計激出阿奇里斯出戰海克托,阿奇里斯更不顧戰場規則,不公正地殺害了海克托。想想我們現實裡會遇到什麼樣巧言善辯的國王,什麼樣不公不正的將軍呢?

不過話說回來,當莎翁強力訴求戲劇、表揚的想像力的時候,觀看世界舞台的觀眾須得認清「凱撒的歸凱撒,繆絲的歸繆絲」的必要。觀眾買票進場,激情地看戲,也滿懷期待地投下一票之後,劇院外的一切就歸法律管轄。激情結束,總該開始以法治國了吧!在往後的日子,想像力應該儘量歸諸遠方,眼前則歸予法律與平凡,人生才能安頓。在法律管轄的現實裡,只要司法可以不遲不鈍,想像力太多大概只會壞事。對國族的想像、對票匭的猜測,或大聲呼喊這個那個萬歲,都沒有再拿起幾本書,喝幾口茶,或抽幾支煙,聽幾張唱片,買賣幾張股票來得暢快!這個時候,不就是「結局好,萬事好」嗎?
阿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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