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路而行,迷途而返─初讀《青春標本》

版主: 阿鈍

繞路而行,迷途而返─初讀《青春標本》

文章阿鈍 發表於 2003-09-24,1:29 pm

  前蘇聯神經學家盧力亞的兩本「神經學紀實小說」《破碎的人》和《記憶大師的心靈》呈現了兩種關於記憶的人生:《破碎的人》講在戰爭中腦前葉受到槍傷的病人喪失了記憶也喪失了一部分視野,眼前的物體充滿毛邊、不時躍動而難以卒睹,空間與自我的關係變成愛麗絲式忽大忽小的夢魘,過往的記憶更是破碎得無法復原,連帶地所謂的存在與意義也深受疑問之苦。在臨床醫師的協助下,病人從字母表重新出發,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拼接起過往與現實。《記憶大師的心靈》紀錄盧力亞對一位表演超強記憶術的醫學研究。研究顯示,記憶大師所憑的記憶術之一是一種圖像思考,每一個聽到的文字都會像走過一條街道似地配予一扇門或一扇窗的圖像,再一個接一個地將圖像回收拼湊起來。通常他還搭配文字所喚起的色彩、聲音和氣味,再加上只記取一組文字中的一個細節的「影像遺覺技巧」,就能達到非凡的記憶。可問題在於這位記憶大師的記憶許多時候是一種固著於童時的圖像,意即,入眼的字常常會被拖往大師自童年起就被固著住的圖像而發生相互干擾的情形。因此對於所讀的文字,尤其是科學描述和詩,記憶大師幾乎無法理解文字中的涵義。這兩種關於記憶的紀錄遠遠看來都像是一個關於排序問題的故事,然則一者看似超強的記憶,實際上是一個童年圖像的困局,另一者是在破碎的記憶中掙扎著企求整全與存在。詩也是一種以排序對抗遺忘與破碎意義的努力,這讓我想到焦桐這本以記憶為主題的新詩集《青春標本》該如何看待的問題。

  焦桐在活色生香的《完全壯陽食譜》之後四年,再次「刻意地」結集出版《青春標本》。初步看來,如果說前者喻生為多,後者顯然是往生路上一路吹奏的輓歌。面對這生死落差,我不由想起英國怪傑導演彼得‧格林納威那部以飲食男女暗喻政治與文化批判的電影《廚師、大盜、妻子和她的情人》:片中不堪摧殘的妻子私通知識份子,事跡敗露後妻子的情人被大盜害死,廚師應妻子之求將他烹煮成一道大菜,並拿槍逼著大盜吃下陽具。這種怪異的聯想部分湧自前後兩本詩集的極度矛盾,部分來自後者從從書名到封面所呈示的內在衝突。你看到書架上平攤著一具類同三D的赤裸人形,可它全然不同於《完全壯陽食譜》那副腰是腰、臀是臀、筆觸裡猶聞費洛蒙氣味而自信飽滿的人體。畫面上周身的亞麻布紋理和傾危的重心讓你心生懷疑:他究竟是剛解開了纏匝的裹屍布,正要舉步尋回被掏去的臟腑?還是焦桐甘於讓它自己的前身吸盡最後一口生氣,貼上繃帶,一顛一跛地走進標本室?如果說《青春標本》是一根為了報復現實和時間「大盜」而被吃掉的陽具,那焦桐的犧牲會不會過於慘烈了?無論如何,這具標本正走過眼前,一路散發的氣息遠遠濃過照相簿裡泛黃的光影。

  還有一種可能:這具標本是源於遭逢世代板塊的擠壓衝擊,震盪了記憶底層所致的一個斷層露頭─或者說,一個陷落─露出層層的歲月節理。新世紀以來,世代的標示彷彿變成認同區異的必要動作,也變成考查台灣社會、政治與文化變遷的捷徑之一。相對的,五六七年級之別的議題在國家認同的大環境中如潮湧現,一方面逼出了正視歷史曲變的必要,另一方面也迫使「在人生旅程的半途」的前中年和中年一代必須回頭看顧自身的位置。於是我們聽到駱以軍以拼貼各種剩餘物資以求逃生的馬蓋先為認同的策略,也聽到許悔之因為買了一張濱崎步的CD,竟爾怔忡、喟嘆於追捕臨身的世代落差和不合時宜的懷舊之間:

......想要迎頭趕上,那些事物卻已變得足可懷舊,懷舊或許是美德,但我常常踟躕著:未來的風暴正襲來,不知道,該不該回首過往的廢墟......。

  懷舊的心也不只是對當代的懷疑,而是一種對此生何往的焦慮。義大利的迪諾‧布札第在〈七信使〉裡提到一種前不見邊界、後不見皇城的困境:王子想要知道國境到底有多寬,遂帶著七位信使出發,每一天派一位信使回報皇城並取來最新訊息。可隨著路途越來越長,信使來回的時間便越長,這使得皇城和此在的訊息有朝一日也將宛如廢墟,於是向前或向後都變成迫人心魂的存在,企求安頓的地方既然邈在不可復追的遠方,也就不得不成為最最喚人不安的所在。旅人一旦對遠方心生至深的祈嚮且無時或已,那麼不管那一方是New Frontier,或者是Old Hometown,他便註定要開始漂流了。如果再加上此時此刻的徬徨,事實上行旅半途者正無可逃避地同時面對三種時間的壓迫。那麼去今更遠的四年級的焦桐又會如何「瞻前顧後」才能辨識自我與當代?或者說,才能被當代辨識而不被遺忘呢?

  我滿載著疑問翻開詩集,首先聽到這具標本有時以充滿複沓的嗓音召喚著過往的魂靈,被祖母的容顏框架起來的童年、被聯考綁縛的青春、以及在黨國政治中被壓抑的情欲與褶曲的前途等等,紛紛以民歌式的腔調現聲;一連串的身份證明文件又似乎只證明了此生此志的不在場或是「生活在他方」。來到當代,詩人更被時間威逼得杵在一個顫危危的高處:

  守夜的星搖搖欲墜
  耳邊風都變成了預言
  孤獨的背後
  是歲月那隻搖撼的手
  我想下來卻找不到樓梯

         (〈懼高症〉)

  然後我又看到上下不得的詩人站在斷層邊緣,以怪異的動作向越來越詭異的新世紀揮手致意,只不過他的怪異能量卻是乞靈自如今看來更加陳腐的文化符碼。我以為這種舊瓶新酒的發聲策略,在整體的布局上固然不及詩人自己四年前的生猛食譜、不及唐捐在聖鸞道壇起乩的嘔血寫錄,卻仍足與當代亂象、與內在自我深層對話。例如累經考試折磨如今身為人師的詩人竟然連出了六科大同小異的考卷,這些考題蒐集了滿街顛狂的社會現象以控訴數十年滿紙荒唐卻強迫記憶的考試時代,也呼應了數位詩在互動的形式中探求多義的企圖。又例如押印了雙魚圖像鎮壓疫癘戰爭但求供養永世合歡的符咒,一來有向記憶奠祭的存心,二來又隱隱有意向一生戀足的谷崎潤一郎致敬。最後,記載寒露與霜降左右時節的那頁農民曆更大膽偷渡了當代文人生活生態,讀來恍惚如見薩拉馬戈在《修道院紀事》中偷偷顛倒聖俗、置換大小傳統的趣味。

  基本上這些怪異的形式都是藉由強制排序使之集體發聲的作為,隱喻了台灣某種類似精神官能症的現象,而其效果也正如詩人在〈魔術詩〉中自言的「昨夜的舞台空洞如墓穴」,使得整本詩集發出了一種來自坑穴深處的語言。薩拉馬戈在另一本《耶穌基督的福音書》裡曾經描述過這種可怕聲音:耶穌基督前往加利利海另一岸宣教,上岸後遇見一位因躲藏墓地多時而被一整個軍團的鬼魂附體的狂人,附魔者對耶穌揭露了他是上帝之子的秘密,說話時,彷彿有千百種噪啞的聲音發自地底,吱喳齊鳴。很不幸,這種眾鬼喧嘩正是當代台灣的聲音,台灣也沒有上帝之子,只有此起彼落的起乩病症。我懷疑偷換了文學流年的黃曆是不是真能為這片土地收驚?

  正是在這嘈雜的聲音裡,詩人轉入本詩集的第三部分:一個向外向深處旅行的奧德賽,在那裡詩人幾乎已經明白地宣示他意欲保有他的主旋律。在走訪意大利的藍洞時,焦桐也許是遙想起年少時的民謠,不禁唱道:「暗潮洶湧的幽光在洞裡釋放/調製出喧嘩的回聲/我渴望重逢的是一首船歌/從嘴裡唱出來的都流到靈魂裡去」。我想這種船歌般浪漫情致的民謠曲風正是焦桐此際所嚮,這使得他即使迷途,也依然要以類於青春戀歌式的回聲自問:

  黃燈還在前方警告
  一種猜疑的眼光
  丈量我們之間的距離
  我真的想踏上歸途嗎
  還是急著找一條出路趕回去
  回去我們告別的地方


  我以為焦桐的自問,除了是情感遭逢阻滯時所生的反應之外,也不妨視為他對創作與當代文化的反思。焦桐不是「在人生旅程的半途醒轉」,受困於密林繁繞與野獸威逼,歧入地獄與煉獄之後重逢貝德麗采接引至天堂的但丁;也不是從荒原一路前行到達焚燬的諾頓村,才辨識出來時與去時之路實則為一的艾略特。但我總感覺焦桐彷彿正追隨著前人曲入深淵的思想道路踽踽前行。這本《青春標本》儘管在結構上遠未臻統一的華美,部份迴廊或者因磁磚剝落而略呈斑駁,或者因新辭未富而使得音響稍嫌困窘,我卻相信他在展示了考掘自身與歷史記憶的同時,也來到了古老的墳瑩,還從螢火與幽光中標記出回到未來的可能路徑。當然,以眼前這本百來頁的詩集推估他的旅程將到達何方似嫌過早,也仍不足確切回答究竟記憶圖像破碎或復原到何程度。可以確信的是:浪漫有待持久,昇華必須深入。一旦輓歌果真偷換成戀歌,在未來等待焦桐的當不只是一雙被供奉起來的腳印。
阿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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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漂流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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