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學弟的讀詩筆記[3]:「泰仁斯, 這是個蠢玩藝兒」

[kama]

學弟：

我們偷偷跑去喝酒吧！











[泰仁斯，這是個蠢玩藝兒]
--A. E. Housman (1859–1936)

「泰仁斯，這是個蠢玩藝兒︰
你吃糧快似大胃王；
不會錯，擺明的了，
看你喝啤酒的樣子就知道了。
但是，嗐，大爺啊，您做的詩，
聽了要叫人胃痛。
瞧瞧那頭母牛，那老母牛死了；
那長了犄角的頭，倒像能安穩地睡覺︰
咱們就可憐了，接下來輪到咱們了
得聽這殺死牛的詩
真夠朋友啊﹗吟這種詩
使你的朋友們英年早逝
把瘋狂的憂鬱抹去吧︰
來﹗哼個曲子跳舞吧，夥伴。」

幹嘛﹖如果你們要跳舞
比詩輕快的節奏有的是
喂，啤酒中加蛇麻子幹嘛用的，
博頓酒廠幹嘛蓋在特林區﹖
哎，多少英國杯中物
比謬斯女神更帶勁，
麥酒更勝彌爾頓
闡明上帝如何對世人。
啤酒，大伙，啤酒這玩藝兒
是給一動腦筋就頭痛的人喝的
盯著金樽
看歪世界
真的，酒醒前真愉快
可悲的是醉不了多久
哎，我也逛過路德婁商場
醉到領帶都不知掉哪去了
被人扛到家附近
喝了啤酒好幾斤
世界變得真不賴
我也成了好漢一條
倒臥美麗糞堆中
酒醒之前樂呵得很。
當我看到清晨的天空︰
唉呀呀，醉解千愁是謊言
世界還是老樣子
我還是我，渾身髒透
事到如今也沒輒
只有再貪杯中物。

所以啊，正因世界沒那麼糟
卻也不怎麼好
只要日月輪轉又賴活一日
總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我寧可用智者的態度面對世界
防患未然不貪一時之歡。
的確，我自賣自誇的玩藝兒
沒有啤酒那麼帶勁
但那是我在荊棘中劃破雙手得來的
在困境中絞盡腦汁完成的
還是嚐嚐吧︰就算它是酸澀的
卻是艱難時刻的良伴
當你的靈魂處境與我相同
它一定對你的心智有益
在黑暗陰霾的日子裡
我或許會與你成為朋友

從前東方有位國王︰
在彼處，各國君王用膳之時，
全都不加思索就吃下毒肉與毒酒
直到酒足飯飽。
這位國王在充滿毒素的土地上
採集所有毒物；
起初只是淺嚐，然後越吃越多，
他嚐遍大地的致命毒物；
仍然從容、微笑，安然無恙，
國王端坐，朕躬康泰。
人們在他的肉裡下砒霜
然後驚駭地看著他吃了下去
並顫抖地看他把酒飲盡
人們顫抖、瞪視的面容慘如白布
反被自己下的毒藥害死。
——這是我多年前所聽聞
他是密斯里達王，晚年壽終正寢。

[Terence, this is stupid stuff]

‘TERENCE, this is stupid stuff:
You eat your victuals fast enough;
There can’t be much amiss, ’tis clear,
To see the rate you drink your beer.
But oh, good Lord, the verse you make,
It gives a chap the belly-ache.
The cow, the old cow, she is dead;
It sleeps well, the horned head:
We poor lads, ’tis our turn now
To hear such tunes as killed the cow.
Pretty friendship ’tis to rhyme
Your friends to death before their time
Moping melancholy mad:
Come, pipe a tune to dance to, lad.’

Why, if ’tis dancing you would be,
There’s brisker pipes than poetry.
Say, for what were hop-yards meant,
Or why was Burton built on Trent?
Oh many a peer of England brews
Livelier liquor than the Muse,
And malt does more than Milton can
To justify God’s ways to man.
Ale, man, ale’s the stuff to drink
For fellows whom it hurts to think:
Look into the pewter pot
To see the world as the world’s not.
And faith, ’tis pleasant till ’tis past:
The mischief is that ’twill not last.
Oh I have been to Ludlow fair
And left my necktie God knows where,
And carried half way home, or near,
Pints and quarts of Ludlow beer:
Then the world seemed none so bad,
And I myself a sterling lad;
And down in lovely muck I’ve lain,
Happy till I woke again.
Then I saw the morning sky:
Heigho, the tale was all a lie;
The world, it was the old world yet,
I was I, my things were wet,
And nothing now remained to do
But begin the game anew.

Therefore, since the world has still
Much good, but much less good than ill,
And while the sun and moon endure
Luck’s a chance, but trouble’s sure,
I’d face it as a wise man would,
And train for ill and not for good.
’Tis true, the stuff I bring for sale
Is not so brisk a brew as ale:
Out of a stem that scored the hand
I wrung it in a weary land.
But take it: if the smack is sour,
The better for the embittered hour;
It should do good to heart and head
When your soul is in my soul’s stead;
And I will friend you, if I may,
In the dark and cloudy day.

There was a king reigned in the East:
There, when kings will sit to feast,
They get their fill before they think
With poisoned meat and poisoned drink.
He gathered all the springs to birth
From the many-venomed earth;
First a little, thence to more,
He sampled all her killing store;
And easy, smiling, seasoned sound,
Sate the king when healths went round.
They put arsenic in his meat
And stared aghast to watch him eat;
They poured strychnine in his cup
And shook to see him drink it up:
They shook, they stared as white’s their shirt:
Them it was their poison hurt.
—I tell the tale that I heard told.
Mithridates, he died old.

霍斯曼(Alfred Edward Housman, 1859-1936)出生於烏斯特夏郡(Worcestershire)的福克伯里(Fockbury)，此地位於英格蘭的中西部，與什羅浦廈郡(Shropshire)相鄰。霍斯曼於1896年出版的詩集《一個什羅浦廈青年》(A Shropshire Lad)中許多作品便是以什羅浦廈的風土人情為背景寫成的。我要討論的這首〈泰仁斯，這是個蠢玩藝兒〉，也是以此為背景。這首詩也反映出了作者青年時代在什羅浦廈的輕狂歲月。事實上，霍斯曼喜歡以年少輕狂的悲劇為詩的體材。

但霍斯曼同時也是一位研究古典拉丁文學和文獻的學者與批評家，頗有新古典主義時期的批評家的風格。他認為「在探討人類的才智時不該只注意其最完美天才的一面，也應注意其愚不可及的行為」，對於人與自然、人與人的關係，他抱持著懷疑審慎的態度，他認為「自然是美麗但毫無感情的，只在我們有能力時才能享受自然。愛情、友誼和歡宴皆不能持久，並很可能導致背叛與死亡，但同樣地，我們也能及時享受它們。」評論家批評霍斯曼說「有時在他詩中的嘲諷口吻把他的詩弄得有點像通俗劇或斯多葛主義的戲劇，但他對韻律的絕佳控制，使得他的作品表現出圓融的智慧與一針見血的意涵。」[註1]

〈泰仁斯，這是個蠢玩藝兒〉便是以一位詩人與朋友們在酒館中的幽默對話的形式，來表現霍斯曼深刻的人生哲學。本詩的第一節討論了詩的功用的問題。詩中的主述者(persona) 泰仁斯的詩被朋友譏諷為充滿令人瘋狂的憂鬱、聽了令人胃痛，甚至能殺死一頭牛，並勸他改作些輕快悅耳的詩歌以供人跳舞。的確，詩具有教化和娛樂的雙重功能，最好是如糖衣藥片一樣，寓教於樂、雅俗共賞。霍斯曼在此巧妙地用一把兩面刀同時嘲弄了詩人與讀者。一方面諷刺一般讀者如老母牛般愚魯，讓詩人的努力成了「對牛彈琴」。另一方面也反省了太過晦澀的詩作在一般人眼中不過是蠢玩藝兒。(霍斯曼這首詩本身的確是寓教於樂)

但在詩的第二節中，霍斯曼表達了他堅持教化功能重於娛樂功能的立場，並以詩與酒的對應關係為喻，來闡明他的理念。

詩與酒在古今中外都是密切相關的。因為詩與酒的內在性質十分相似。喝酒與誦詩都能使人精神振奮、勇氣倍增，爆發出人類內心的熱烈情感。喝酒與誦詩，也可以讓人低迴品味、供人排憂解悶，獨自默默欣賞。且酒與詩皆能燃燒震撼五臟六腑，所謂蕩氣迴腸是也。但詩是理性的，酒是感性的。詩的欣賞，尤其是詩的創作，泰半是理性思考的產物。希臘神話中酒神代表人類歡樂、狂亂的本質，掌管靈感的繆思女神卻優雅貞靜。所以，詩人雖常藉著酒力達到創作時「狂喜」(ecstasy)的境界，但不是縱酒狂歡，而多半是借酒「裝」瘋，一吐真言。

詩的第二節清楚地說明酒只能助人暫時逃避現實(當然詩也有此作用)，並使人陶然忘我，誤認為眼前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倒臥美麗糞堆中 / 酒醒之前樂呵得很」。霍斯曼在此頗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嘆。諷刺一般人只認識啤酒而不知繆思與彌爾頓。

詩的第三節中，進一步強調詩可以助人度過困挫，並引出詩人與讀者的關係。作者認為真正的好詩是詩人在苦難中絞盡腦汁的產物。他強調前文所述的人生觀念，認為世界是充滿橫禍與缺陷的。所以霍斯曼寫了許多體材晦暗的詩，以智者的態度未雨綢繆，使得詩成為助人克服現實的磨練。詩人在此儼然成為一位先知，陪讀者走過陰霾的日子。酒則不值一顧了。

詩的最後一節，霍斯曼筆鋒一轉，講了個故事。這真是畫龍點睛，使此詩的趣味性、複雜性增加數倍，同時也總結了前三節的幾個概念：

從前東方有位國王︰
在彼處，各國君王用膳之時，
全都不加思索就吃下毒肉與毒酒
直到酒足飯飽。
這位國王在充滿毒素的土地上
採集所有毒物；
起初只是淺嚐，然後越吃越多，
他嚐遍大地的致命毒物；
仍然從容、微笑，安然無恙，
國王端坐，朕躬康泰。
人們在他的肉裡下砒霜
然後驚駭地看著他吃了下去
並顫抖地看他把酒飲盡
人們顫抖、瞪視的面容慘如白布
反被自己下的毒藥害死。
——這是我多年前所聽聞
他是密斯里達王，晚年壽終正寢。

在故事中，密斯里達特斯國王(Mithridates，他的名字成為mithridatize(產生免疫力)這個字的字源)，平時循序漸進地嚐盡世間百毒(有點像神農嚐百草的故事)，最後修煉成百毒不侵的本領。想毒殺他的人不但害不了他，反而毒殺到自己。我認為這可以用來譬喻詩與讀者的關係。

平時多讀人生苦難主題的詩，嚐盡人間險惡、生離死別與孤獨悽涼等「心靈毒藥」，能使讀者產生免疫力，有勇氣面對一切的不如意。另一方面，詩與毒的關係揭露的詩人與讀者的另一面。

以詩人與讀者的關係而論，詩人寫詩發表是為了給讀者看，詩人為讀者服務。但與讀者比較，詩人較敏感、較細心、較有洞察力，而一般讀者往往人云亦云、缺乏想像力，甚至麻木不仁。所以，密斯里達特斯國王的故事，可以用來諷刺一般讀者從小到大循序漸進地經歷人生種種苦難之後，早已心如鐵石，不再容易感動、憐憫、同情或讚嘆。但詩人仍保持著赤子之心，不能忍受世界種種不平與罪惡。這也呼應了前面一般人終日酒醉，唯有詩人獨醒的比喻。所以，當詩人想用詩來刺激讀者時，讀者竟如吃了毒藥還能平安無事一般，絲毫不受感動。

酒能娛人、藥能救人，詩既然如酒如藥，那麼詩也如毒，因為飲酒過度使人酒精中毒，而藥即是毒，苦澀的詩也會害慘綠少年厭世。詩人過分敏感，可能會產生憤世嫉俗的情緒。此時，詩、酒、藥、毒的象徵就交織在一起了。

希臘雕刻家Polykleitos在《標準》(Canon)一書中首先提出以藝術品本身來探討藝術本身的概念。霍斯曼這首詩也成功地以他慣用的嘲諷口吻、深刻的批判分析，用裝瘋賣傻的方式，檢討了詩人與詩學的嚴肅議題。

[註1]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 Vol. 2, Fifth Edition, New York: W.W. Norton & Company, 1986, pp.1881-1882.

[阿鈍]

good jo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