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線

版主: 阿鈍

地平線

文章阿鈍 發表於 2003-11-23,12:57 am

1933年12月,曼德爾施塔姆寫了一首詩諷刺史達林粗野、獨裁而殘暴,不消說,當然觸怒了那位「大蟑螂趴在嘴唇上」的喬治亞詩人。半年後,曼德爾施塔姆終於被捕,幸得布哈林與巴斯捷爾納克的搭救,被判死緩並送到烏拉山區,然後又被流放到草原小鎮沃羅涅什,三年後才獲釋。

在沃羅涅什,冬天自是苦寒,白茫茫的雪遮蔽一切線條,彷彿流放囚禁的日子無邊無盡。在心臟病與精神崩潰的威脅下,曼德爾施塔姆筋疲力竭,口吐白氣,卻仍經常噴湧出詩句。1937年1月 16日是其中一個噴口。

這天他連寫了三首詩,每一首詩都顯示衰弱的身體力圖與窮荒曠野拼搏最後一口氣:其一〈我正獨自凝視著冰雪〉,將囚徒形貌與曠野形容為「曠野被熨成了時間的/盡頭,沒有一個縐褶,正在呼吸」,在這裡,即使太陽也是身在曠野般的囚徒,像「上了漿的叫化子」,眼睛只能盯住沒人碰過的麵包,盯住雪。做為精神與肉體救贖的麵包,全然失去意義。其二〈我們拿這曠野的筋疲力竭的負擔怎麼辦?〉身軀漸漸攤平,生命奧義卻次第展開。其三〈哦,地平線竊去了我的呼吸〉渴望從無邊的囚牢回歸有形有狀的生命狀態,從空間奪回時間,終於在最後兩行重建了一種平靜的時間與秩序。整首詩用富於層次與變化的線條,準確傳達瀕死者對空間的恐懼和對時間的嚮往:

 哦,地平線竊去了我的呼吸──
 我已被空間填滿!
 我奪回我的呼吸,地平線又捲土重來。
 真想找個東西遮住雙眼。

 我寧願去愛沙灘──那沿著鋸齒狀河岸
 層層鋪開的生命,
 我寧願被那膽怯的激流的衣袖
 被漩渦、洞穴和淺灘纏住。

 但願我們合作一會兒,
 一個世紀。我一直渴望那樣的激流。
 我寧願將耳朵貼在漂流的圓木下邊
 傾聽年輪向外擴張。
          (楊子譯)

「圓木」是現實中被「鋸齒」斲斷的生命;是滾落生命激流、如今擱淺於河岸上的軀幹;是顯示時間、標示記憶的存在;是生死交會的位所。大約同時所作的另一首詩〈我聽見最初的冰〉,詩人從冰的嘎響中聽聞到從但丁詩學的殿堂中傳來的巨大迴聲,靈魂因之似醒似醉,「夜晚看去堆成了山的圓木,/白天應該是一些房屋。」因此,圓木既是夜間的幻象、白日的實體,也是可以構造屋宇的建材;表象與真實互換之間,被拘禁的流放者用圓木構建了詩的屋宇。

回到「地平線」來看,儘管在現實上,重複的「寧願」從反面表達了曼德爾施塔姆身心俱創的痛苦以及他亟欲抓緊時間的掙扎與徒勞;就詩藝而言,詩人畢竟如被鋸倒的圓木,贏得向外擴張的年輪。逼近亡者的地獄,卻如行走於天國,曼德爾施塔姆旺盛、頑強且精準的詩意教人咋舌,而史達林嘴唇上的大蟑螂,只能被時間的圓木碾得粉碎。
阿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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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漂流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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