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鴉─自然或現實

版主: 阿鈍

讀鴉─自然或現實

文章阿鈍 發表於 2006-06-04,12:20 pm

〈烏鴉〉◎黃柏軒(東華大學創作所)

  烏鴉,
  我們不需要這些樹,
  這些可憎的葉子。

  你是詩而我並不,
  我讀你。

  多麼灰色,烏鴉。
  你的羽毛濕了,
  而我並不。
  我烤火。
  我有屋簷。

  我有你的爪子。
  沒有羽毛。
  而我會是黑色的。

  水落在草間,
  我們不需要水。
  我們在,而且蹲著:
  結著無味的果實那樣蹲著。

  我有禮貌,
  你沒有。
  我深信禮貌,
  誓死抵抗。
  而你沒有。
  你在陰天照常飛。

  烏鴉,
  沿著縫隙;
  烏鴉,
  張著腳爪。
  你無緣逢幸的網羅;
  我無心織就的線索。

  我只說謊。
  一些低於尾翼的謊,
  山悄悄隱去,
  山隔滿霧。

  烏鴉,
  搖落一些葉子,
  讓我像你,
  讓我像你。


東華大學網頁以環頸雉為入門鳥。據東華的同學說,學人宿舍週邊的草坪上常見環頸雉出沒覓食,理工學院外環道旁的草地上也偶而可以遇到。我意識到,環頸雉的美麗身影已經在東華人的心中築下一個牢固、永恆的窩巢,牠已經是東華文化的核心之一。在廣袤而講究人文與自然相融的東華校園裡,這隻多彩、閒散、或藏或現的羽族,已經成為東華人某種自然人文化的象徵──一位負手散步、思索穹蒼與大地的學人,譬如楊牧。於是,當我走在東華校園時,心底暗藏的急切願望之一便是:能不能看到一隻環頸雉?我很好奇人工草地與自然棲地相比鄰的地方,一隻悠閒散步的環頸雉會是什麼樣的神情?牠會引發我什麼樣的想像?

可當東華文學獎新詩組的評審會開始的時候,我知道我遇見了另一隻鳥:一隻與環頸雉全然不同的鳥,事實上牠是其貌不揚,且不甚討喜的烏鴉。但如果深入其境,我以為這隻烏鴉極可能與華美的環頸雉分庭抗禮。

這首〈烏鴉〉是我在當屆東華大學文學獎評審時的首選作品,但很可惜只得到第三名。我想為這首詩多說幾句。

對我而言,詩首先構築一個聲音的世界,這包括詩行中起落的音韻,以及迴響其間的文化思想。《詩經》起首一句「關關雎鳩」,從此鳥族與詩密不間,也成為詩人使用蟲魚鳥獸之名來興觀群怨的第一要角。後世鳥族隊伍不斷,就文學史而言,烏鴉反射了中外文學中的重要意象,一點也不孤立。牠可以是傾注玄思的對象,如華萊士‧史帝文斯(Wallace Stevens,1879-1955)的〈十三種觀看黑鳥之道〉("Thirteen Ways of Looking at A Blackbird")。牠也可以是孤獨、憂傷與消逝的形象,例如曹操「繞樹三匝,無枝可棲」的南飛烏鵲,又例如愛倫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在寒夜裡聽聞叩門而追逝傷侶的〈大鴉〉("The Raven")。如果說愛倫坡的大鴉表現為一種高濃度的主觀情緒,史帝文斯的黑鳥幾乎是純然客觀理智的冥想,而這首東華〈烏鴉〉正無聲地蹲踞在後山幽深的高樹叢裡,身後藏著這些文學史上的鴉影。

然而,我以為詩最重要的還是它提出的問題和它對問題的思索方式,是否引領讀者進入一個新的領地,以及它所營造的聲音是否與這個問題的思索形成有意義的共鳴或共構。這首〈烏鴉〉的特別在於是:在這麼一個時時刻刻追求自然與人文牽手的地方,這隻烏鴉竟然向所有的創作者提出了無可迴避的疑問:人與自然真的如此無間嗎?或者,人與自然要怎麼融合?這首詩反複地運用否定和肯定的語法,辯證一個向被視為理所當然卻未必然的現實。

在詩裡,這隻烏鴉並不發聲,而只是做為被觀看、對話乃至於欲求的對象。第一行直呼鳥名,顯示作者賞鳥人的身份。可問題是他選定烏鴉而不是其他更罕見、美麗的鳥做為對象,要不是有特定的研究意圖,就是這位賞鳥人完全自覺自己選擇了一條人跡罕至的路。單獨成行且直接呼喚的「烏鴉」,從一開始就提點了這首詩的獨特性。第二、三行用遮掩視線的樹葉揭露了鳥的所在,主客之間顯隱互換,同時也揭露了一種作者亟欲解除的隔離狀態。事實上賞鳥人在尋找樹間烏鴉的時候,也將自己置放在一個前所未有的曖昧處境,因為他面對(或發現)了三種難解的矛盾:

一、主客之間的矛盾:「我們」表達了賞鳥人與鳥之間相融合的潛在願望,但實際上卻身在兩處。

二、遮蔽與透明的矛盾:鳥本來有隱蔽自身的需求,賞鳥人卻只想剝除一切障蔽,要求直面相見;奇妙的是表達這矛盾現象的語言本身竟然幾近透明,沒有絲毫暗影。

而更為特別的是,第三,「自然」在通往詩境的途徑中呈現的矛盾:相對於賞鳥人,被觀看的烏鴉是一個自然的象徵,而樹和樹葉的屬性也是。但渴望與自然相見的賞鳥人卻必須藉由移除自然之樹才能通達所欲的目標,而且連續兩個「這些」明確標示障蔽物以及障蔽之多。何以致此?

先不問答案。以文字的效率言,第一段從樹到葉子,幾乎是兩筆就鉤畫了一個雜然紛陳、縱深分明的內外場景,詩的強大張力在短短三句之中就具體呈顯,或者說,貼在這位賞鳥人雙眼的,無疑是一部高倍數和高解析度的望遠鏡。

第二段明白宣示:烏鴉是詩,而讀詩乃至於創作詩的人並不是。賞鳥人在此又添加了一重讀詩者的身份。換句話說,自然是詩,而讀詩並不就是詩,其間的距離正是賞鳥人(詩人或自然的讀者)必須加以克服的巨大鴻溝。這回頭說明了第一段的樹和樹葉更可能是「人為的自然」,而不是「本然的自然」。這一段才兩句,可追疊在第一段之後,一筆帶出烏鴉的詩性本質以及觀看、閱讀的距離,勁道強勢,力透紙背,可謂是點睛之筆。而「是\不是」的語法看似物我明晰,但其間的矛盾又瞬間否決、模糊了視線。

如果說第二段一度貼近了鳥眼,第三段則進一步說明賞鳥人和烏鴉所處的位置和質性的不同,動用的元素(或者說,觀看的角度)包括色彩、濕度、溫度和位置等等,意象簡單,但層次豐富。第一句之所以是灰色的,是因為賞鳥人在一個距離之外,所見未盡分明。第二行「你的羽毛濕了」,一方面是雨中賞鳥的實情,一方面也是某種貼心的想像,因為只有真正的鳥人會注意到鳥羽的質感。可正當「濕」的觸感拉近了望遠鏡兩端的距離時,「烤火」和「屋簷」兩個文明的象徵旋即介入,拆開了人鳥。富於變化的語法有效地開展了前兩段定下的「是\不是」的矛盾主調。

第四段賞鳥人似乎想再度拉近彼此的關係,發現自己也有自然生物的特徵(爪子),但畢竟沒有成為羽族的最基本要件,因此第三句的「黑色」更可能指的是一種比陰鬱更為深濃的心理色彩,可能是挫折或與之類似的負面狀態,而不是實然的黑色。對照前一段的「灰色」,可以看出賞鳥人既精簡又複雜地運用了一種灰階語詞,使得相鄰近的色彩得以幻化出極大的詩意空間。

第五段的「水」和「草」也都是自然。「我們不需要水」顯示賞鳥人再次抗拒「自然」,也顯示賞鳥人意圖再次堅定自己與烏鴉直面相見的信念,也傳達出他的渴慕是極其精神性的。「水落」、「我們在」和「蹲著」都暗示了觀鳥時間的推移,然而,長久的等待並沒有結果,距離依然,自然仍在雨濕的樹叢間藏躲。

第六段再次對比彼此,賞鳥人身在文明(禮貌)世界,而烏鴉並不需要,不需要禮貌,也無所謂困厄。換句話說,賞鳥人不得晴日就困頓難行了,而這正是文明教化的結果,也正是他誓死拒斥的緣故。

第七段前四句「烏鴉,\沿著縫隙;\烏鴉,張著腳爪。」可以看成賞鳥人在密林間更深入尋鳥但仍未窺全身,也可能是他更深入尋找自我與所欲之間隔闔難遇的源頭。疊唱的句型雖然小,但頗富舞台上演出小心翼翼、躡手躡腳的戲劇性。後兩句「你無緣逢幸的網羅;\我無心織就的線索。」繼續歌唱的形式,表明人鳥未遇的結局,可惜說得太白,對得太切,費工太多,卻不合這首詩簡筆白描所造就的曖昧性,算是敗筆。可如果在自然與人為的對比脈絡下來看,這種失敗倒也不失為人為過度介入而敗詩的例證。這麼看,賞鳥人佈下的線索難說是無心。

在認清了距離之後,第八段前兩句「我只說謊。\一些低於尾翼的謊。」直接看是賞鳥人承認自己的卑下,無法企及自然的高度,可在美學上又再度運用語言「揭露\遮蔽」的雙重性,恢復了詩的曖昧。後兩句「山悄悄隱去,\山隔滿霧。」一方面是山霧更濃,阻隔了鳥蹤,但同時鏡頭轉換成中長景到遠景,也讓賞鳥人不再只是身在此山中,而是抽離了現地,拉大了視野,看到更大的全景,在這樣山深霧濃的全景中,人鳥的關係彷彿又靠近了些。這不能不說是賞鳥人對於自我和自然都有深一層體悟的結果,但這樣的認知同樣保持著欺瞞的作用,於是,再一次呈現了「揭露\遮蔽」的結構─或者說,構築了詩的本體。這一段四句前兩句用同字押尾韻,後兩句也用同字領頭韻,從文字和聲音上共同營造出謊言和山都是疊疊複複的景象,既有對比,又相互模仿、追逐,是極精彩的複調演出。

最末段是賞鳥人在霧中欲去還留的回聲,輕中有重,而鏡頭伸縮之間,併現了咫尺與天涯,可知賞鳥人對自然的渴慕益深益切,而人與自然的關係卻也漸次清晰。如果比擬音樂演奏,這尾聲部分的處理當容許極大的詮釋空間。

總體來看,這首〈烏鴉〉的意象集中,極簡樸而富於變化的語言透著思想的光亮,在精神上接近史帝文斯觀看黑鳥所慕之道。而牠反複創造疊聲的音響效果,近乎渴求且標出距離的回聲,則遠遠叩應了愛倫坡一再喟嘆的"nevermore",從形式上承接了愛倫坡的細膩與戲劇性。但牠卻是獨特的。整首詩呈示了對於人與自然的距離,而且使用繁複的方式將這距離拉扯得忽近忽遠,起落有致,從內容到形式結構具見用心。而最重要的是,牠多面向地構築了詩的本體─「揭露\遮蔽」,這位賞鳥人兼(讀)詩人雖然流露出接近本真自然的亟望,但實際上他的位置、他的姿態已經是一隻可藏可飛的鳥了。詩中的多重矛盾與韻合,尤是適合以現代音樂表現。我猜想傑出的賞鳥人與音樂家梅湘(Olivier Messian,1908-1992)如果有幸再世看到這隻烏鴉,也許可以從中聽得不曾聽聞的神秘訊息,並樂於為他的鳥類圖誌再添數羽。

這首〈烏鴉〉還有另一個「天下烏鴉一般黑」的面向:烏鴉的謊是自自然然的瀰天大謊,次一級的說謊者以文明自居,但終究苦於自己不夠自然,而欣羨起沒有禮貌並且可以在陰天照常飛的烏鴉。然而,如果這樣的烏鴉是詩,我們對詩的定義就必須有基底的顛覆了。換句話說,在「天下烏鴉一般黑」的世界中,所謂的詩便是應當被冷酷直面的那個「社會\政治現實」,而賞鳥\讀詩人似乎就是不願同流合汙的對立面。詩末「讓我像你,讓我像你」隱隱指涉政治的本質,因而整首詩也變成一個可怕的寓(預)言,鯨向海的兩首新詩〈恐怖聚會〉和〈有些怪物〉也已經道出其恐怖真象了。而黃柏軒的〈烏鴉〉進一步讓讀「詩」變成一個必須日夜進行的監視活動,無疑只能益增痛苦與掙扎,這也是為什麼詩中隱涵強烈情緒的原因。不過,話說回來,這樣的監視正符合我們對民主的認知:權力必然腐化,民主就是對權力的不信任。監視性的讀「詩」正是詩人的社會實踐。在這個理解下,音樂的比喻也必須梅湘調到蕭士塔哥維奇的頻道了。

詩有屬於「怨刺」的一面,我不反對採取現實主義路徑來探尋這隻鴉。在寫這篇分析的同時,這一道暗流也一直如影隨形地向我提問:這就是我們期待的「詩」─怨刺與現實─嗎?自然主義式的解讀是否傾向於脫離了現實?但幾經掙扎,我還是撤回到自然主義的賞鳥路線。也許是我錯了,可我寧可就這麼錯了,也不願承認現實地說「讓我像你,讓我像你」。

「懷沙」季節,所謂的「詩」與「詩人」正面對了一個劇烈的動盪且必須深刻省思的時刻。
那些渣滓,悄聲說:太多凱撒了。
           ----C.P. Cava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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