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慈的鳥聲（组诗）

[西厍]

【仁慈的鳥聲

一個被鳥聲吵醒的早晨
與無數個庸碌的早晨究竟有何不同
這個疑問一產生
就被我捂殺在被窩裏

我只在這莫名的鳥聲中遲疑了一秒鐘
就清醒地意識到
又一個庸常的日子在窗簾之外
已然大白天下。這一秒鐘

終於只是夢寐與現實之間的一條
平滑細密的焊縫——
一條多麼美好的焊縫
在瓷質的夢寐，和鐵的現實之間

大自然用一聲鳥叫而不是別的什麼
叩醒你的大頭夢
這簡直是一種
只有大自然才有的仁慈啊


【音樂教室

這是離春天最近的一間教室
教學樓的頂層，陽光偏愛的雀巢
年輕的音樂教師用琴聲召喚
酷愛飛翔的心靈
孩子們在琴聲周圍聚攏
像鳥雀一樣收攏翅膀，停棲
安靜片刻，他們開始試唱春天的練習曲
風把他們的歌聲傳得很遠——
哦春天有多少美好的事物
此刻攫住我心的卻只有
這不斷飛出美麗鳴聲的溫暖的雀巢


【蟲吟二題

1
唧唧複唧唧
它一定在用震顫的小翅膀
搖曳著落在草葉上的
一毫克月光——
它一定是生來就懷著
對月光的渴意吧
（這有節律的唧唧複唧唧
是忘情的啜飲嗎？）
今夜，月光甜蜜

2
如我所猜
這有著懷鄉詩一樣的節律的蟲吟
莫非還是一種神秘的電碼——
來自田埂、院場和頹敗的灶壁的
這叮嚀叮嚀叮嚀的密電碼
穿梭了時空
現在夜夜伏在我的窗子外
是要等我去破譯
每一聲“唧唧”裏的、輕柔的憂愁嗎？


【在蟬聲中做一個安靜的人

在蟬聲中做一個安靜的人
在割草機的轟鳴中
做一個安靜的人
似乎沒有想像中那麼難——
無數青草的腰斬所釋放的香氣
不亞於大劑量的鎮靜劑
而每一隻試圖用聲音
撕裂自己的蟬
內心也應該是安靜的吧
它們活著的意義不就是如此
持續地撕裂自己
它們執著於此
而秋天已經離它們不遠
這多麼像內心熾熱、孤獨而又安靜的
唱著歌的人


【鶇鳥

我也不知道鶇鳥的歌唱所為何故
在又一個百年的第十個春天隱約來臨之際
鶇鳥鳴叫，在我經驗的窗戶之外

在所有未知的鳥類中
鶇鳥是唯一令我停下手中的活計
努力去辨認的一種

我聽到了兩種以上不同的鳴聲
我斷定這是同一只鳥
在我的經驗之外玩弄喉舌

它的鳴聲聽似快樂（它必有其幸福）
卻因為過於嘹亮而讓人有所不安——
它讓世界一下子靜下來，一下子悲涼下來

我不知道一隻鶇鳥何以
有讓我突然傷從中來的力量
坐在又一個百年的第十個立春之夜

突然地不知所措起來——
我仍然不敢明白，哈代和杜甫
何以對一隻鳥的叫聲有同樣的敏感


【冬日的地下莖

誰也沒有權力翻開凍土
去驚動一截地下莖的秘密生活
我寧肯想像
它仍在打著蚯蚓也未必聽得見的鼾

人們在大地上焦灼奔突的聲音
不足以驚醒它而令它誤會
春天已在擂它的門吧
它理應比我更完整地做著一個夢吧

為什麼我踅身大地一隅向夜而寐的時候
仿佛聽到來自地下的隱秘的雷鳴——
我不知道一截地下莖
夢中會不會也有一兩次小翻身

它的夢境，只能假以時日
從一棵青草的奔跑或者一朵花的哭泣中
推知，在此之前我猜想
怕只需一陣小雨，它就會坐起身來吧


【夏天的風裏

一陣鋼琴練習曲在夏天的風裏
和一棵幼樟在夏天的風裏
究竟有什麼區別？它們一樣搖曳
在風中生長，一時半會兒不會停止

我說，“夏日風中的幼樟”
說的是樓下那棵颯颯作響的小樟木
也是對面樓裏傳出的練習曲——
我自作主張，給它另起了標題

美麗的孩子，美麗的夏日必修課
一首簡單的練習曲彈奏得搖曳多姿
而一棵幼樟也有它的必修課——
一天比一天蓊鬱，在夏天的風裏

隔窗，有搖曳的、逐日蓊鬱的天籟
對於燥熱難耐的我來說不啻為賞心樂事
閱讀、寫作、聆聽，仿佛重新獲得了
生長的可能性和搖曳的心情


【尋找野蜂

誰還會懷疑春天的到來
當新的樟葉閃閃發光，舊的樟葉隨風飛舞
尤其當油菜花再一次燒疼你眼眸
金色花粉粘滿你衣襟和短暫的假期
春天，似乎仍然完完全全地包裹著你

浮於花海，你的嗅覺依然滿足
你的視覺依然過癮，一如年少時。可是
你的聽覺卻徹底寂寞了——
掀動你髮鬢的風一如既往地暖
那曾經像綠萍漲滿湖面一樣
漲滿田野上空的嗡嚶，卻消失得乾乾淨淨
突然失去的膨脹感，讓清新空氣
也仿佛因為鬆弛而皺縮了起來

你所認識的十種以上野蜂
那些曾經陪伴你整個童年的小精靈
多少年了，再也沒有回到這裏

花海寂靜，你四顧茫然
那空缺的、甜蜜與蜇刺共存的合唱所留下的巨大虛無
讓你第一次面對春天卻心懷狐疑——
接受一種春天，與接受一種命運
究竟有何不同？


【蟲聲六記

1
這鍾情於鼓翼當歌的民間藝人
仿佛刹那間聚集
在我的窗前唧唧複唧唧
蟲聲！蟲聲！
我感覺到世界的寂靜和安寧
一個人內心的沸騰
開始冷卻、消停

2
在這樣的時刻
我不再是夜晚的異己
站在陽臺上，和一棵文竹一起
我感覺到被它所接受
像另一棵草本植物
與它一起
分享蟲聲、月光和露水

3
蟲聲在白天被遮蔽
猶如所有天籟之於喧嘩的世界
和浮躁的人心
此刻它被放大
酷似一節華彩樂章
在眾聲部止息的瞬間
迸發出驚人的能量和激情

4
所謂天籟概不繁複
純樸的事物本沒有什麼神秘之處
我專注於傾聽這唧唧之聲——
此時此刻，它是世界的全部
單純、美麗、乾淨
經由主宰我，它主宰了世界
或者正好相反

5
然而蟲聲仿佛
只在乎秋夜的微風、月光和露水
仿佛只為知己
拚盡全力震顫翅翼——
斯為絕唱，我只是碰巧聽到
我把它視作
某種天賜的、不常有的幸福

6
蟲聲有它的還魂術
讓我白天走散的魂魄歸還肉身
讓我冷卻下來，歸複平靜
我因此恢復了對部分童年的回憶能力
就突然想家，想那個名叫西厙的村莊
想那口老井，想爹娘
月光如水，把我浸涼


【風聲越來越緊

風聲越來越緊
雲色越來越暗
一棵草站在壟上向遠
張望。她的視線裏除了蒼茫
什麼都沒有
她身形佝僂面色灰青
有些扶不住自己
她咳嗽起來幾乎要匍匐在地
風聲越來越緊
很快淹沒了她幹烈的咳嗽
風在她身上瑟瑟有聲
仿佛穿透了她疏鬆的骨質
暮色驟合
在光陰的裂縫彌合之際
她的眸子閃了一下
一陣邈遠的步履
踩得她慌了神，而風聲
越來越緊越來
越緊


【春風吹亂了人間

一夜之間
所有的桃花破了處子之身
嚶嚶而泣的聲音
酸楚而又幸福

一夜之間
所有的麥苗和小媳婦
肚腹微隆
無數細小的蹬踹
令她們大呼小叫，快樂
是那樣無遮無攔

一夜之間
遊子褪去冬衣換上春衫
想家的念頭像草一樣青
翻越了萬水千山
直赴那矮矮的屋簷

春來炊煙薄
父親的酒也薄
春來炊煙亂
母親的針線也亂


【一把記憶之鎖發出嚶鳴

不成文的鐵律是
所有黑色的記憶都必須鎖進
黑暗的抽屜
卻不是為了忘記——
每到麥芒堅硬的季節
哦為什麼總是麥芒堅硬的季節
這把記憶之鎖就發出
顫慄的嚶鳴

[阿米]

西厍

你寫得真好
一開始還有一點想到陳黎
後來完全忘了這些

幾乎每一首都有一些深刻的佳句和驚喜
謝謝你

阿米

[阿米]

西厍

請問哪裡可以讀到更多你的詩?

阿米

[西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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