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流感症

[蘇紹連]

　　詩創作，會不會有流行的風貌？會，當然會。有人會故意，有人會不自覺，去寫同樣風貌的詩。

　　現在的詩，流行什麼風貌？似乎有人已嗅到流行的風氣，在臉書上指出三種風貌：1、有句無篇(競逐佳句)，2、內容淺薄(淺碟化)、3語境支離破碎(嘮叨化)。以我個人從1995年開始玩bbs，擔任台中縣教育局電算中心bbs全省連線詩版版主， 遊走於全國各大學bbs，以及後來設了許多個人的明日報新聞台、和各大網路平台的部落格，還有自設個人網路玩超文本詩，再擔任詩路談詩坊的管理，並架設大型的「吹鼓吹詩論壇」，從中評詩選詩，編入詩刊，至今已達十五年，閱詩無數，哪位在網路的詩作風貌或行事作風，我大致瞭若指掌。對於現今有人指出這三種風貌是弊病，但我要說的看法是，有些詩作者是在這三種風貌之中，有些則超脫這三種風貌，走自己的路。

　　這三種風貌真是弊病嗎？就詩的藝術表現來看，詩的技巧是自由的、多面向的，故而沒有什麼不好。以第一項「有句無篇(競逐佳句)」來看，那是一種解體式的表現，拆卸篇章的結構勾搭，以零散而不相關的詩句為風貌，句各自為句，段各自為段，自立風景，如此而成一首詩，跳脫八股文章的概念，看不到起承轉合，行與行之間都是鴻溝，幾乎難以連結；一首詩不必整體意涵，只要有佳句可觸動神經末稍即可，不必詩作全身震顫。這種風貌不是現在年輕詩人的專利，以往的老世代就出現不少，其實叫現在新世代年輕詩人來寫，也不見得個個都寫得出來這種「有句無篇」的詩作，要是有，就是所謂正在流行的「一行詩」了，只寫一行，當然要用盡全力拼成佳句。

　　第二項「內容淺薄(淺碟化)」也是流行的詩風，何以會流行？這是時空背景使然，整個社會瀰漫著趕集的、投機的、表象的氛圍，呈現的東西是膚淺的內涵，或是經不起考驗的內涵。為何會如此，是因為現代人被超多垃圾般的資訊淹沒，沒有足夠的時間吸收、消化、篩選、歸納，但為了跟上時代的腳步，輸人不輸陣似的擁抱負荷不了的資訊，以致於不得不採取趕集和投機的方式，只在表象沾點醬油就吞進肚子裡。同樣的，詩人寫詩也不得不寫得淺薄些，太深太厚的內容似乎不合乎這個時代的脈絡，讀者哪有時間或哪有能力讀一首內容很奧秘的詩作？所以把詩作「淺碟化」是懂得與時代潮流吻合的聰明詩人才會寫的，雖然以往舊世代的詩人也有很「淺碟化」的詩作，被戲稱像「白開水」，但那是舊世代詩人為抗拒當年晦澀詩風而必須往淺碟化發展才有相對的特色，只是與現代詩人流行淺碟化的緣由不同。「淺碟化」詩作的特色是：詩不必有深度、不必專業、不必傷腦筋，讓你短短幾分鐘或幾秒鐘就把詩看完，免去浪費再從頭讀一次的時間，也免去推敲思索的過程，詩合不合己意可以在一瞬間決定，免得受詩的折磨。現代人受盡各種壓力已夠多了，詩人不必要用深奧的詩再給讀者壓力，故而淺碟化的詩應運而生，流得起來，淺碟化的詩集也賣得好。能說淺碟化的詩不好嗎？

　　第三項「語境支離破碎(嘮叨化)」，是指詩中話語的意義沒有完整的情境，表現不出詩人的思維系統或詩句前後關聯的場景，給人的感覺是文本支離破碎，情境四分五裂無法縫合，詩句語言呈現一種碎碎念似的唸個不停，也就是嘮叨化，重複著同樣的語法，堆疊著同樣的意義，換句話說，是患了「照樣造句」和「口吃」和「你儂我儂」三種徵狀。「照樣造句」的詩好寫，只要開始寫了一兩行自認為不錯的詩句，然後接在後面的詩行就可照著同樣的句法寫，一直重複，要寫多少都可不斷延續下去，例如：

1、
冬天脫掉寒冷
寒冷再度穿上春天。
大地脫掉黑夜
黑夜再度穿上天空。
城市脫掉霓虹
霓虹再度穿上夢境。
□□脫掉□□
□□再度穿上□□
……………
2、
那無與倫比的女人
是美麗的手工書
那一望無際的窗口
是情感的眼淚
那悠悠蕩蕩的雲
是午後的一支菸
那□□的□□
是□□的□□
……………

　　這兩則詩各自重複著「□□脫掉□□／□□再度穿上□□」和「那□□的□□／是□□的□□」這樣的句子，好處是把詩撐長了，內容吹胖了，節奏感也有了，掛上美名是「如歌的行板」，人人愛唱愛唸，也極順口，符合現代人追求簡單的生活步調和旋律，就算語境破碎或沒有語境也無所謂，就算嘮嘮叨叨一直重複著同樣的句法也覺得有趣，這就是現代詩人找到新的創作方向，把缺點變成優點，有何不好？

　　「口吃」徵狀出現在詩行開頭的用字用詞，連續用相同的字詞，用到累了才會停止重複，例如：

1、
我們在詩行裡行走
我們在說話，不要食物
我們在看見他以前
我們在忘記桌子的花瓶
我們在練習勇敢
我們在……………
我們在……………
……………
2、
他都很一致，敬禮
他都必須坐車
他都在接吻
他都學著紙鳶
他都……………
他都……………
……………

　　很明顯的口吃地方是在詩句開頭的「我們在」和「他都」，這種重複字詞，有強化和加重的作用，使這個字詞在整首詩中特別有份量，能夠對詩意有所提挈和維持詩作的展延，雖然像是「口吃」的徵狀，反而會使閱讀者更有期待和等候，想一探究竟，當口吃停止時，詩會怎麼進行下去。所以這樣的詩不會讓讀者放棄讀它，表現「口吃」反而是一種書寫技巧的策略，也是從缺點變為優點，沒有什麼不好。

　　「你儂我儂」的徵狀，實是甜度最大最黏的詩，也最受讀者喜愛，詩行之間，幾乎是一行你之後，就是一行我，你你我我像接龍的傳人，連接到天邊，望也望不盡詩意要到哪裡才停止。例如：

你的腳踏車走了
我棲在你的後座上
你沒有載雨水
我的眼睛都是輪子
為你繞著繞著
你彎曲一條路
我掉在路旁的站牌下
你才忘了下課的鈴聲
我是你的書包
你瞬間
想到我
我想到你
你……
我……

　　很多這樣不斷「你我」的詩作充斥著這個詩壇，是那麼濃得化不開。

　　詩創作有流行的趨勢，是無法預測怎麼走向的，或用傳統過往的詩觀來指責的，愈開放愈多元的詩創作風貌才能使詩壇創作活力生生不息，否則，老是用同一套模式來創作，詩壇便會僵化、沉淪，以上談述的三種風貌三個徵狀亦是如此，流行久了亦會僵化、沉淪。